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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沉浸于笔墨之乐

来源:“六根”微信公众号 | 赵丽宏  2018年05月24日16:16

鲁迅书法

中国的现代作家,能称得上书法家的,首推鲁迅先生,他的书法风格厚重高古,有魏晋之风。茅盾先生的字也独具风格,他的书法清秀峻拔,发展了宋徽宗的“瘦金体”。除了这两位,还有郭沫若、沈从文和台静农等人。

茅盾书法

郭沫若是才子,他的书法从前备受推崇,地位极高,他写得也多,到处可以看见他的题词墨迹。但看得眼熟了,觉得“郭体”似乎没有鲁迅书法苍老的风骨,也少一点茅盾书法的峻秀,所以也有人说他的字盛名难符。

沈从文曾经像隐士一样被很多人忘记,解放后他几乎不再写文学作品,但字却越写越好。他没有把自己看成书法家,只是喜欢用毛笔写字。他常常在一些古旧的宣纸上抄古诗,自得其乐。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沈从文的书法,他的字文雅内敛,不张狂,不浮躁,一如这位文学大师的为人。

沈从文书法

我是从老诗人曹辛之那里了解沈从文书法的。曹辛之是沈从文的好友,七十年代初,他们两家住得不远,常常来往。沈从文新写了字总喜欢会拿到曹辛之家里给他看,也常把自己写得满意的字送给曹辛之。沈从文去世后,曹辛之发现自己竟有了数十张沈从文的字。

曹辛之先生漫画像

曹辛之是中国书籍装帧界的泰斗,也是很有造诣的书画家,他曾亲手把沈从文写在一批清宫御用彩色蜡笺上写的章草裱成长卷。听说我喜欢沈从文的字,他把那个长卷借给我带回上海,让我欣赏了大半年。

第二年我去北京把沈从文的书法长卷还给曹辛之时,他欣然一笑,说:“我以为你不想还我了呢!”说罢,拿出家里所有的沈从文书法,让我仔细欣赏,并且一定要我从中挑选一幅。

曹辛之认为沈从文的大字草书写得好,而我却更喜欢沈从文写的章草小字。我选了沈从文用小字抄录李商隐诗歌的一幅作品。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曹辛之先生也已经作古多年。看到那幅沈从文的书法,使我常常怀念这两位值得尊敬的文坛前辈。

沈从文抄录的《玉溪生诗》

现在,我的书房里挂着两幅书法,一幅是书法家周慧珺写的老子《道德经》片断,另一幅是便是沈从文抄录的《玉溪生诗》。沈从文的书法就挂在我的书桌上方的墙上,从电脑的屏幕上抬起头来,视线便落在沈从文的字上。

那是一张一米多长的横批,写的是每字二厘米见方的小字,抄了李商隐长长短短共八首诗,有五绝七绝,更多的是五言古诗。八首诗,加上边款,有五百余字。因为就在眼前天天看见,所以便看得格外仔细。

沈从文抄李商隐的这些诗是在1976年春天,他在署名和边款上这样写:“试一手《千金帖》千字文法书李商隐诗,华呆求宕,反拘束书法内,不能达诗中佳处,只是当不俗气而已。沈从文习字。时七六年春寒未解冻日。”

沈从文书法

八首诗多选自《玉溪生诗选》,它们是《赠宇文中丞》、《晓起》、《杏花》、《灯》、《清河》、《袜》、《追代卢家人嘲堂内》、《代应》。我查阅了《玉溪生诗选》,八首诗是无序地从诗集中选录的。这些诗,都不是李商隐的名作,沈从文选这些诗抄录,是否有什么含义在其中呢?

第一首七绝《赠宇文中丞》:“欲构中天正急材,自缘烟水恋平台。人间只有稽延祖,最望山公启事来。”这首诗耐人寻味。

1976年春天,“文革”尚未结束,那是“春寒未解冻之日”,沈从文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夫妇俩和女儿蜗居在小羊宜宾胡同的一间小屋里,大小便还要走到街上的公共厕所里去。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家人吃饭,工作,都要用这张桌子,沈从文要写字,必须等桌子空闲之后。

沈从文画像

就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沈从文完成了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编著。抄写“最望山公启事来”这类诗句时,生活在窘迫艰辛中的沈从文似乎有所期盼。

第二首《晓起》:“拟杯当晓起,呵镜可微寒。隔箔山樱熟,骞帷挂烛残。昼长为报晓,梦好更寻难,影响输双蝶,偏过旧畹蘭。”李商隐在诗中描绘的情景,是否使沈从文联想起自己在动乱年代的生活?

而第四首《灯》,也颇符合沈从文当时的生态和心态:“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花时随酒远,雨夜背窗休。冷暗黄茅驿,喧明紫桂楼。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影随簾押转,光信簟纹流。客自胜番岳,侬今定莫愁。固应留半焰,迴照下帷羞。”这样的意境,使我联想起沈从文后半世的生活情状和人生追求。

处浑浊而洁身自好,难免经受种种煎熬,在孤寂中如果能变成一盏幽灯,即便只剩下半簇火焰,也能烛照一方,驱散周围的黑暗。对一个坚守着理想的文人来说,有什么比喻能比一盏皎洁的幽灯更妥帖呢?

第三首《杏花》:“上国昔相值,亭亭如欲言。异乡今暂赏,脉脉岂无恩?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为含无限意,遂到不胜繁。仙子玉京路,主人金谷园。几时辞碧落,谁伴过黄昏?镜拂铅华腻,炉藏桂烬温。终应催竹叶,先拟咏桃根。莫学啼成血,从教梦寄魂。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

在李商隐的诗歌中,这样的作品并不算出色。使我难忘的是最后那两句,吴王采花,迷失在花团锦簇的园林中,虽是迷路,却迷得有诗意。这也让人很自然地使人想起沈从文的下半生,他放弃了心爱的文学,把才华和精力投入对古代服饰的研究,当然,还有书法。说是“失路”,其实是找到了一条充满智慧和情趣的通幽之径。

第五首《清河》:“舟小迴仍数,楼危凭亦频。燕来从及社,蝶舞太侵晨。绛雪除烦后,霜梅取味新。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

第六首《袜》:“尝闻密妃袜,渡红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第七首《追代卢家人嘲堂内》:“道却横波字,人前莫漫羞。只应同楚水,长短入淮流。”

第八首《代应》:“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这几首诗也许是无意识的选择,诗中的只字片言可能引起了沈从文的共鸣,使他触景伤情,顾影自怜,或是回忆起一段往事或是念及某位友人。

赵丽宏书法

我知道,这其实是无法妄加揣测的,任何联想都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不过,可以感觉的是,这些诗的意境,大多带着几分惆怅,带着几许失落,带着几丝隐忧,也蕴含着一些朦胧的期待。

李商隐当年写这些诗时,不会是无忧无虑,更不会志得意满。这样的意境,引起身处逆境的沈从文的共鸣,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看沈从文的这幅字,更多时候使我感受到的,是中国文字的优雅和奇妙。我常常想象沈从文当年写这幅字时的情景,在那间狭窄的小屋里,他俯身于那张兼作餐桌的旧桌子,挥舞饱蘸浓墨的毛笔,在宣纸上写出一行行狷秀清丽的字。而窗外,北京春日的沙尘暴正在呼啸肆虐,沉浸在笔墨之乐中的沈先生大概是浑然不知的吧。

前几年,我去新加坡参加国际作家节,遇见来自美国的白先勇,我们谈起了沈从文。白先勇认为沈从文是一个真正的智者,能够走过那么动荡多变的险恶岁月,却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和尊严,在中国的文人中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我说到沈从文的书法时,白先勇很兴奋,他认为中国作家中沈从文的字写得最好。

1980年秋天沈从文去美国讲学时,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校区教书的白先勇接待了他,两人谈得很投机。临走时,沈从文为白先勇书写了四张大条幅,内容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白先勇告诉我,自那以后,沈从文写的四屏条一直挂在他的客厅里,成为他家里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神往的风景。

赵丽宏书法

在白先勇后来赠我的一套自选集中,我看到了他坐在那四屏条前拍的一张照片。果然,那几幅字写得洒脱奔放,自由不羁,和我在曹辛之先生家里见到的那些字大不相同。

沈从文写《前出师表》,是在抄录我书房里那幅《玉溪生诗》的四年之后,对一个七十八岁的人来说,也许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我想,这应该是沈从文当时心情的自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