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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王海琴:汶川女孩——以此告慰“5·12”汶川大地震十年

来源:36365 | 王海琴  2018年05月25日14:47

2017年春,我到巴蜀一带游览。

列车上,和一位秀气的女孩挨坐。我们随意聊着。她是汶川人,正在北京读研究生。惬意,流泻在她一路潺潺的话语中。

看她年纪,应该是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的在读生。我就顺嘴问她当时学校的情况。谁料,我的话像一盆兜头冷水,骤然浇灭了她的热情。

她扭脸呆望着窗外飞驰的绵绵青山,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说:“这么多年来,我最怕别人问我当时的事,也被问了无数次,我真的不愿提起。”

噩 梦

午后小憩。

川西汶川B中学,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安卧在绵绵青山脚下,酣眠在明媚的阳光里。

恬静中,一首活泼的歌曲《盛夏的梦想家》悄然响起,像静流的汶水,铮铮综综,荡漾在校园里,漫溢进每一间宿舍。

高一(3)班女生金凤,一骨碌从上铺爬起。她聪明机灵,敏捷爽利。看舍友都还赖睡着,就抓着栏杆,“噗咚”一声跳下床,喊叫大家起来。

教学楼五层高,教室在四楼。

第一节是班主任单老师的语文课。她已经怀孕7个多月了,挺着大肚子,穿着漂亮的孕妇装。她上课很认真,总是不停地来回走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就追随着她越来越笨重的身体、越来越粗大的腰肢、越来越像鸭子一样拽拽的步伐。

单老师猛一回头,微笑着嗔怪说:“你们——看课本——不要老看我。”

同学们慌忙低下头。随之,一阵美滋滋的笑声隐隐响起。

单老师也笑了。

“你们再老看着我,等我暑假生出宝宝,就抱到学校来,让你们天天看,天天抱,看你们烦不烦。”

“不烦......不烦......我抱......我也抱......”

单老师的话犹如兴奋剂,越发激起同学们的盎然兴致。

教室里,满是幸福的欢声笑语。

突然,教室猛烈晃动了一下!

“哗哗啦啦”,玻璃窗随之震响起来。

“地震了!地震了!”

“咱们汶川就在龙门山脉地震带上,哪一年不震十几回。一会儿就好了。 ”

惊乍中,同学们说笑着。是啊,在他们眼里地震就像伴随着长大的科幻片里的大怪兽,看起来吓人,其实都是虚张声势,玩闹一会儿就逃遁回楼后的大青山里去了。

谁料,倏忽间教室又更加剧烈地连续震动起来。

墙壁上一批批大块的墙皮,撕裂着,抖动着,扬着粉尘,“噼里啪啦”,开始脱落。天花板上的电棒也大幅度摇摆着,挣断电线,“咣咣当当”,掉落下来。

单老师奋不顾身地冲到讲台上,指挥同学们逃生:“快跑,到楼下——快——快!”

教室里粉尘弥漫,杂物纷落。在剧烈的震动和颠簸中,同学们把持不住脚步,惊叫着,慌乱着,哭喊着,冲撞着,拥挤在窄窄的走道内,向教室外跑。

金凤坐在最中间,被拥堵着,无法逃生。

这时,一排排桌椅像波浪一样,“咵咵嚓嚓”,前前后后,摆荡着,撞击着。

金凤灵机一动,从座位上跳起来,蹦到了课桌上。刚要跳进过道,又被弹下了座位。她再次跳到课桌上,整个身子却随着返回来的震荡波,被抖落进了课桌的夹缝里。

教学楼的每一道走廊上,都拥挤着惊慌的师生。蜂拥的人潮像迷途的河流,慌乱地涌动在生死难卜的两岸间。然而,整座教学楼却像一头失控的雄狮,“咔嚓嚓”,“咔嚓嚓”,抖动着,震怒着。

“轰隆——”

一声巨大闷响,教学楼拦腰断裂,坍塌下来!

霎时,惊愕的师生就像被张牙舞爪的恶魔吸食进了黑洞洞的血盆大口里,跌落进无底的深渊里。狼烟腾空,遮天蔽日......

毁灭,就在一瞬!

灾难,永远定格在了——2008年5月12日4点28分04秒!

中国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里氏震级8.0级,矩震级8.3级地震,长达2分钟,余震达1.3万次!

废墟下。

疼痛的呻吟,惊骇的哭喊,绝望的呼救,重重叠叠,此起彼伏,塞满了每一条缝隙,充斥着每一个空间。

声声,撕心裂肺,锐利刺耳,凄惨恐怖。

但是,余震不断,声势不减!疼痛和绝望的呼喊慢慢小了,生命的气息渐渐少了。

而废墟上,一个个寻找生命的惊呼、喊叫、悲哭,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幸存的师生,附近的村民,在校长的指挥下,分片奔跑向生命最集中的教学楼。他们扒着,喊着,找着。哪里有回声,呼救声,就往哪里跑。哪里能徒手扒开,就立即抢救。

埋得实在太深了,徒手扒不开,他们就把生命的希望输送到绝望的废墟下。

“坚持住,已经出去联系吊车、挖掘机了,很快就能救你们出来,一定要坚持住啊!”

“孙天翔!孙天翔!”

迷迷糊糊中,金凤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喊叫声,急忙大声呼救。

“我在这里!救救我!救救我!”

一个足球大的洞口被扒开了。倏然,一束光亮曲曲折折地照进黑暗的废墟下。

可是,金凤埋得实在太深了,外边的人徒手难以施救。

金凤头顶斜上方交错着几块预制板。身体倾斜着,夹在缝隙中,就像被塞进了一个集装箱里,胸中憋闷,周身疼痛,难以移动。旁边,一具具肢体看不清是谁,是身体的哪个部位。

好友苏珊像一只倒挂的羔羊,扭曲着压在金凤身上。

金凤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抚摸着她连声喊叫。苏珊微弱得游丝一般的声音呻吟着,热乎乎的鲜血不时汩汩滴下,令金凤毛骨悚然。

“苏珊,你一定要坚持住,外面的人正在救我们出去。”

好一会儿,苏珊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告诉爸...妈...我爱......好好...活......”

“孙天翔!孙天翔!”

那个把金凤从昏迷中喊醒的声音,又焦急地传下来。

金凤不知道孙天翔是谁,但她想传递一下急切的生命呼唤,便喊叫着:“孙天翔!孙天翔!”

“孙天翔在我身边,已经死了。”一个微弱而陌生的声音很快传来。

金凤沉默了。她不想让寻找的亲人这么快就知道噩耗,她想让他抱着希望再找找,让痛苦来得晚一些。

废墟上,亮起点点灯光。

夜空,像一个忧伤的老人,低垂着阴郁的脸。冷冷的细雨,像断了线的泪珠,不停落下。匆忙的人影,摇曳的灯火,揪心的喊叫,还在废墟上惊慌地移动。

地震,异常严重——道路毁坏,通讯中断,天气恶劣!

伤亡,十分惨重——大规模、高效救援难以火速推进!

先期徒步赶来的武警救援队员正在分片进行着紧张的生命抢救。

水,传递给废墟下的师生。金凤在深处却得不到。然而,听着“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她真切地感觉到了生命同在的欢愉。

“不能睡......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出去......”

金凤摸索出身边的书本,一页页慢慢撕下,扯碎。

刺啦......刺啦......刺刺啦啦......

像贝多芬的生命交响乐,一声声,响彻在耳边,撕裂着黑暗,撕裂着绝望;又像废墟外漫天的细雨,纷纷扬扬,飘落在生命的天空,呼唤着黎明,呼唤着新生。

金凤实在坚持不住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清醒中,她像一只蚕宝宝,不停地吐着向生的丝线。朦胧中,化蛹成蝶,破茧而出......

黎明,姗姗而来。

吊车、挖掘机等专业的大型救援机械,像一个个气愤而又劳累的大力士,“嗡嗡嗡”,鸣叫着,终于开进了几近绝望的汶川B中学。

一个40多岁的中年武警,头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趴在废墟间的缝隙上,向下大声喊叫:“孩子,爸爸救你们来了!”

爸爸——爸爸——

多么温暖的声音!多么嘹亮的呼唤!多么强大的力量!

霎时,金凤又从昏迷中醒来。

吊车小心翼翼地搬走了金凤头上交错的预制板。切割机分隔开了交叉的桌椅。救援人员扒开碎石瓦砾,抱出了一个个生死不明的身体。

金凤看到一名男生,脸色黑紫,磕掉了两颗门牙,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胸前满是乌黑的血迹。一位同班女生,身体完好无损,却再也没有被喊醒。而苏珊,死去多时,柔弱的身体扭曲成了僵硬的麻花......

切割机焦急地分切着压在金凤腿上的预制板,一粒粒火星喷射出来。

“女儿,别怕!爸爸马上就抱你出来!”

中年武警把一条棉被盖在金凤身上。

可怕的废墟下,金凤第一次委屈地哭了。

48小时死亡围困!

金凤终于被抱出废墟。

康 复

金凤伤情严重,被连夜送往成都医院。

病房、走廊、大厅,都挤满了伤员和灾民。金凤被抬进广场上的帐篷里。

医护人员匆忙过来,剪开她血污斑驳的上衣,取出残留在腰部的椅子腿。她的左腿乌紫,像一条长长的紫茄子,毫无知觉。医生围绕着左小腿做解压手术。一刀刀刺划开深深长长的口子,露出森森的白骨。却没有一滴鲜血,没有一丝疼痛,只见黄色的体液渗出来,顺腿流淌。

分发的食物放在床头,金凤一点也吃不下。路上,她请护士给妈妈打电话,无法联通。现在,她又请志愿者打,还是无法联通。

天啊,地震都三天了。在映秀镇山村里的爸爸妈妈一点音信也没有。金凤十分害怕。

上午,医生匆忙走进帐篷:“孩子,你必须截去左下肢。”

金凤吓得心里一惊,咬着嘴唇,噙着泪水,沉默不语。

“孩子,你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就有生命危险。”

“不截行吗?......我爸爸瘫痪了......我得帮妈妈上山干活......”

医生拿着沉甸甸的手术单,默然片刻,掏出笔,递到金凤手上。

“孩子,不能耽误了,签上你的名字吧。”

金凤不肯接笔。

“孩子,不要害怕,以后安装上假肢和正常一样。”

金凤半信半疑,轻飘飘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年,她才15岁,稚嫩的年华哪里承担得了这样沉重的生命责任!

麻木的左腿脱离身体的那一刻,金凤突然感到一股无情折断的钻心疼痛,一种顿然失去的揪心分离。她挣扎着祈求:“请帮我保管好腿,以后我来取走。”说完,就昏迷了过去。

两天后醒来,妈妈面容憔悴地守护在金凤身边。

金凤患严重的挤压综合症,并发器官功能衰竭,浑身浮肿得像一头大象。医院已经下过四次病危通知书了。

“去给孩子买一身衣服,不能让光着身子走。”

“医生,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秋珍“噗咚”一声,哭喊着跪在医生面前,“我丈夫已经死了,我不能没有女儿!”

医生急忙扶起她:“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挽救每一个生命!但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家属也要有所准备。”

按照党中央抗震救灾要求,医院都在全力挽救着每一个生命。尤其是对学生,更是不惜一切代价。第二天,新投入使用的技术最先进的透析设备安装调试好后,第一个,就从金凤开始做血透。

每天,两条连通透析机的细细管线,插在金凤的脖子上,抽出浑浊的血液,经过一番血滤,再输回身体。不能扭动,每天十多个小时。炼狱一样的二十余天后,生命脱离危险。

躺了两个多月,金凤肌肉萎缩,浑身瘫软,不得不像几个月大的婴儿一样,扶着床站立,沿着床边学走路。

安装上假肢,每天又是疼痛而枯燥的康复训练。

金凤突然懊恼起来,医生说的“安装上假肢和正常一样”,真是一句美丽的谎言!

妈妈却信心十足,严苛地督促她:“你不下工夫锻炼咋能和正常一样?”妈妈买来她最喜欢的麻辣鸡爪,走几圈奖励她啃一个。

第一次走出医院,金凤就亲耳听见人说她是“残疾人”,霎时头就像被无情的大棒击蒙了,羞愤地哭着,委屈地扑进妈妈怀里。

“哭有什么用?你只能坚强!”

厄运突降,天塌地陷。妈妈何曾没有哭过。可是,年幼的女儿面前,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弱小妈妈,是那样伟大,坚强!

九月中旬,金凤回到了学校。

她拄着拐杖高兴地从车上下来,看见迎接的校长,霎时一惊。他才四十多岁,短短几个月,原来浓密的黑发像染了寒霜,满头苍白。

临时学校坐落在一个斜坡上,不好走。金凤只好失望地坐进轮椅里。刚移动,一个面目憔悴的中年人突然冲上来拦住了。

“小同学,你见过我儿子孙天翔没有?你们都上学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也不回家。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天啊,孙天翔的爸爸!

金凤望着陌生的他,心里又是悲伤地一惊:“这么久了,难道您还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

不等回答,他又弯腰看着金凤的双腿,絮絮的,像教导自己的孩子:“孩子,

你好好的有腿,坐在轮椅上干什么?下来自己走路。”

原来,孙天翔的爸爸受不了失去唯一儿子的沉重打击,精神失常,时不时的到处找儿子。

扔掉拐杖和轮椅,独立行走,是每一位高位截肢者的梦想。

租住房、学校的楼梯上,金凤常常慢慢地练习上下楼梯。摔倒了爬起来,摔疼了咬牙坚持。每一条裤子上都摔出了大大小小的洞口,膝盖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她苦笑着自我解嘲:“没事,就像妈妈说的,小孩学走路哪有不摔跟头的,越摔越结实,越摔跑得越快,我是越摔越勇敢,越摔越坚强!”

金凤甚至总结出一套“以毒攻毒”的方法:“眼看要摔倒了,不能还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就像过独木桥快要掉河里了,我就顺着惯性,连三赶四,连蹦带跳,一口气跨越过去。”

爱心人士帮助下,金凤更换了更轻便、灵活的假肢。一年后,金凤终于摆脱了拐杖和轮椅,健步如常,而且步速更快。

回校不久,在北京的华北A师范大学数学系与汶川B中学高二(3)班开展帮助灾区学生走出灾难、走出阴影帮扶活动。金凤和大学男生李旭结为一对一“手拉手”爱心伙伴。

金凤三岁时,爸爸在山上摔伤一直躺卧在床。她懂事又聪明,学习很好。可是,重回学校却难以安心,总感觉灾难随时都会发生,死亡就在身边,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她认定这是医药治疗过度伤害了大脑,人变迟钝了,以致产生了退学的念头。

李旭阳光开朗,成绩优异,富有爱心和耐心。和金凤结为朋友后,他就经常寄送书籍、小食品等爱心礼包。常常在千里之外电话辅导金凤学习,适时进行心理辅导。

金凤感动中虚心接受着。一学年下来,她从班级后五名跃居年级第三名,又恢复了青春的靓丽本色。

2009年暑假,李旭乘胜邀请金凤到北京参观游览。这时,他才知道了她身体状况。

远远的,只见金凤迈着比常人稍快的矫健步伐,自信盎然地走出车站,那样与众不同,那样惊艳夺目——

她上穿桃红色的短袖体恤衫,下穿暴露出膝盖的白色短裙裤。右腿白皙的天然肤色像其他女孩一样,富有青春的弹力美。而她左腿假肢裸露,膝关节的金属连接处,冷峻的银灰色一览无余。假肢圆润颀长的小腿,又是和夺目的鞋一样的桃红色!

攀登长城,天安门广场观礼,大学校园里徜徉。

金凤感到李旭哥哥就像身旁的一轮小太阳,照得心里暖洋洋的,亮堂堂的。

北京几日,就要分别。

李旭带着金凤逛书店,挑选了不少学习辅导书。他特意拿起经典小说《简爱》问金凤:“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我最喜欢书中简爱的那句话:‘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像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彼此平等-----本来就是如此。’”

穿过坟墓?那场地震不就是一次生死大穿越吗?

听着金凤淡然的吟诵,李旭心里却猛然一惊,隐隐作疼。

“是啊,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藩篱。我就把这本《简爱》作为我们初次见面的特别礼物,送给你。”

“好啊,谢谢,那我送你什么呢?”

“你靓丽的青春风采,就是送给我的最好礼物!”

金凤开心地笑了。徜徉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书架间,她感觉自己就像小河里一条鱼,突然游进了知识的大海洋,一切那么美好。

金凤从未走出过大山,北京短短几日,让她看到了博大精彩的外部世界。她仰慕着大哥哥李旭,更对北京充满了向往。回到汶川,她沉下心来,向着心中的理想,全力冲刺高考。

绽 放

2010年,金凤以优异成绩考入华北A师范大学数学系,先在外省读了一年民族预科班。

一天,李旭忍不住对她的思念,突然打来电话说:“金凤,我爱你!”

“我爱你”,就像一声晴空炸雷,轰然震动着金凤敏感而脆弱的神经,震碎了金凤平静而快乐的心境。她激愤地脱口而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我们永远不要再联系了!”

说着,就把李旭拉入黑名单,断绝关系。

是的,李旭情不自禁,爱上了金凤。

自从第一次通电话,李旭就喜欢上了她的活泼可爱。第一次见面,李旭更是敬佩金凤。她不幸中异乎寻常的坚强、乐观、自信和美丽,像一股魔力,深深吸引着李旭。李旭真切地感到,他要一直陪伴着金凤,和她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李旭决定向金凤表白之前,就把这件人生大事如实告诉了父母,遭到强烈反对。他却不顾一切,痴心地爱着金凤,等待着金凤。

2011年,金凤来到华北A师范大学北京本部读书。这时,李旭已经考取该大学研究生。

暮然相遇,四目相对,激情汹涌,却又全然无语。

夜晚,李旭迫不及待约见金凤。操场上,二人各怀心事,默然缓行。

李旭突然问金凤:“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吗?”

“记得,天上有一弯银亮的月亮。”

是啊,金凤怎能忘记,第一次相见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个操场上。那时,弯弯的月亮像一把银亮的镰刀,高悬在黛青色的夜幕上。点点星光,闪闪烁烁,像稚子顽皮的眼睛。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天空。

此时,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银亮中透着一抹淡淡的橘红。星星们躲起来了,远远地羡慕着人间的幸福。

“我是不是该对你说声‘对不起’?”

金凤沉默着。

“是不是?”

李旭挡在金凤面前追问。

“为什么?”

金凤却不敢正视他焦灼的目光,羞怯地低头躲避着。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

李旭猛地抱住金凤的肩膀。金凤却忍住心中汹涌的感情,用力挣脱着。

其实,金凤看似坚强的外表下,伤口仍在隐隐作疼,自卑依旧沉积心底。她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却又自卑于残缺的现实,小心翼翼地掩护着自己。

窗外,哗哗地下着大雨。

地上,闪动着一汪汪水潭。

金凤从图书馆出来,想冲出去,又怕打湿了假肢。

这时,李旭像天兵一样,突然降临在她身边。

李旭蹲下身来要背金凤。金凤却犹豫着,不肯附身。李旭也不起身,戏谑着金凤。

“怕什么,我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怜悯你,而是用真情和真爱,来弘扬我们中华民族互助友爱的传统美德呢!”

金凤被逗笑了。

“是啊,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我这条凝聚着无数人爱心的腿肢,价值连城,娇贵得一滴水也不能沾呢!”

说着,金凤乖乖地俯在李旭背上。一只手高高地撑起雨伞。

雨点像闪光的珍珠,“噼噼啪啪”,跌落在水潭里,激起一个个精灵般的水泡泡。雨点又像密集舞动的鼓点,“噼噼啪啪”,击打在紧绷的伞面上,激荡着两颗青春的情怀。

李旭不容分说,就把金凤从背上转抱进怀里。金凤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感到李旭周身沸腾的热血,就要把自己融化了。李旭把金凤抱得越来越紧,颤动的手怯怯的,在金凤温软的背上惊慌而又渴望地摸索着。金凤泪流满面,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安分地负在李旭坚实的臂膀上,安心地贴在李旭温暖的怀抱里。

回到寝室,金凤坐在床边,羞涩而又认真地说:“李旭,你扭过脸去。”

李旭茫然地望着窗外。

雨点,“叮叮咚咚”,敲打在玻璃窗上。一道道水流,像百变的人生,无可阻挡地随意流落,漫漶。

一阵细碎的声音过后,金凤怯怯喊道:“扭过来吧。”

李旭眼前,金凤短小的左腿残端,暴露无余——

残端上,一条条蜈蚣一样的殷红刀痕,密布交织,参差恐怖。细小的残端和颀长、圆润的右腿并列在一起,就像一条被中途无情戕害的青枝嫩条,苍凉凄惨,萎缩干枯,触目惊心。

一向傲人的金凤,低眉垂首,泪眼汪汪。

李旭缓缓挪步上前,虔诚地跪下来,轻轻搂抱着金凤僵硬的身体,要用赤诚的心,热烈的爱,抚慰她的疼痛和创伤。

金凤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忧伤地沉吟着:“这就是我......真实的我......残缺的我......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自己都不敢面对,何况......”

李旭凝望着金凤泪光盈盈的双眼:“凤凤,我能面对,也能接受,7年前我们第一次通电话,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爱你的全部,灵魂,身体......”

李旭的热情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着金凤,也一点点融化着金凤心头沉积多年的冰山。可是,金凤却撑持着就要温软下来的身心,婉拒着眼前心爱的人。

“我相信你......但爱情不是一时冲动,是一辈子的长相守,相扶将,我们都要冷静选择,慎重决定......”

10年成长。

金凤在读华北A师范大学研究生。

10年苦恋。

李旭本校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他依旧默默关爱着金凤,痴痴等待着金凤。

2018年,金凤被评为华北A师范大学感动人物。

报告会上,金凤激动地吐露着肺腑之言——

今天,我的生命,我的坚强,我取得的成绩,不仅仅是我个人努力的结果,更是大家的爱心共同浇灌出来的。感谢我们强大的祖国,当我生命一次次垂危时,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了我年轻的生命;感谢爱心人士,资助我安装了功能最好的假肢;感谢我柔弱的母亲,一直坚强地陪伴在我身边;感谢来自全社会的美好关爱,使我不完美的躯体也可以拥有完美的青春和理想的人生!

今天,我要特别感谢我们华北A师范大学,和灾难洗劫后的汶川B中学结成了爱心对子,是我的手拉手伙伴让我明白了青春的美好!可是,外表强大的我,曾经是那样的自卑,迷茫,恐慌,以致我逃避着真情,不敢接受内心憧憬的美好未来。但是,十年来,真诚的爱一直默默关注着我,陪伴着我,等待着我......

今天,我要大声喊叫着我十年来“手拉手”伙伴的名字,真诚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来了!

......

 

2018年春,我们再次相见。

临别,我领她就近乘坐电梯下楼。她却快步在前把我引向了楼角。

哦,这是她上来的步梯处!

她理都不理楼梯扶手,“噔噔噔”,“噔噔噔”,蹦蹦跳跳,欢快地跑在了我前面。

待我走出大楼,她已步入广场,融进人流。

青春的右腿,拉风的左腿,自由舒展,前前后后,风风火火,铿铿锵锵,像一只绮丽的火鸟,像一只美丽的金凤凰。

地震是一场灾难,也是一次重生。

透过她,我再次感受到了那场令人心悸的灾难。

透过她,我也真实地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春天,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