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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卡达莱《破碎的四月》:宿命源自倒错

来源:文汇报 | 刘蔚  2018年06月04日09:39

《破碎的四月》[阿尔巴尼亚]伊斯玛依尔·卡达莱 著 郑恩波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玛依尔·卡达莱近年来多次被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名单,尽管屡次与诺奖失之交臂,但至少说明了他在当今世界文坛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卡达莱曾获得过2005年布克文学奖、2009年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等重要的国际文学奖项,读过他小说的人,很难不被其高超的叙事技巧、深邃的内涵所打动。《破碎的四月》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这是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作家以不疾不徐却富于内在张力的笔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阿尔巴尼亚北部的拉弗什高原上,流传着一个残酷的习俗,假如一个人被杀死,他的家人就必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此捍卫家族的尊严。这种“流血复仇机制”以法典的形式被固定下来,代代相传。主人公焦尔古的哥哥被仇家杀死了,而根源则是70年前那个冷飕飕的10月的夜晚,焦尔古的祖父接待了一个敲门投宿的客人。按照拉弗什高原朋友高于一切的习俗,祖父热情款待了客人,不料第二天早上,祖父的弟弟将客人送到村边时,却被他开枪打死。从此,焦尔古家族与克吕埃区奇家族陷入了循环复仇的死结之中:焦尔古的哥哥就是被打死的第二十二个人,相应的,克吕埃区奇家族也有二十二座坟墓。终于,焦尔古捕捉到了为哥哥报仇的机会,在3月17日那天成功地杀死了仇家。根据法典的规定,在被死者家属追杀之前,焦尔古获得了30天的“诚信保证期”,于是他的生活被分成两半:在4月 17日前,他是安全的、自由的;之后,他只能听天由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死者家属击杀……

上述故事只是小说的第一条线索。小说还有第二条线索:当焦尔古复仇完毕,佩戴着象征死亡的黑丝带,遵照父亲的提醒,前去奥罗什石楼交“血税”之时,作家贝西安携新婚妻子迪阿娜坐上了前往北部高原度蜜月的马车。迪阿娜隐隐觉得,丈夫要带她完成的这趟蜜月旅行,并不是为了让她感受北方壮丽雄奇的风光,而是为了去核实纠结在其内心的一点什么事情。确实,贝西安推崇拉弗什法典,他自豪地对妻子说:“不管它有多么凶残无情,我依然对一件事情坚信不疑:它是地球上诞生的最有纪念价值的宪法之一,我们阿尔巴尼亚人应该为我们制定出这部宪法而感到自豪。”他甚至认为,拉弗什法典是以宪法形式写成的一部伟大的神话,是世界性的财富。与它相比,之前诞生的《汉谟拉比法典》或者更遥远的法律都根本不值一提,简直像儿童玩具一样。然而,出乎贝西安的意料,当他们在一个山村偶遇交完“血税”走在回家路上的焦尔古,坐在马车中的迪阿娜与焦尔古四目相对,双方的生活轨迹便发生了奇特的交织,贝西安的幸福经历了一次严峻的震荡。

焦尔古的人生在哥哥被杀死、染有其血迹的衬衫被挂在家里的石楼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那就是:以血还血,替兄复仇。父亲不时地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把你的脏脸洗干净,还是把它弄得更黑更脏全随你的便,保护你的勇士精神,还是削弱它,你自由选择吧。”焦尔古其实没有选择,他面对的是已经流传了400多年的死亡文化,严酷而强大,他只能接受。小说在描写70年前那个开枪打死焦尔古祖父弟弟的陌生人时,赋予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贾克西(杀人者)。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和隐喻。它隐喻了焦尔古家族从此以命相搏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它所象征的神秘、可怕的命运。在俯视和掌控众生的命运面前,焦尔古渺小而又无奈。但是,在偶遇迪阿娜的那一刻,他不仅被迪阿娜那一头瀑布般的栗色长发和娇美的面容所吸引,而且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对他的悲悯和同情。于是,焦尔古身上压抑已久的人性被唤醒了,回到家后他对父亲说,在他剩下的日子里,他想出去再看一次那些山、那些岭。其实,他是想在破碎的四月——很可能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中去寻找那美丽的眼神,它是黑暗冷酷的岁月中唯一能给予他的温暖与光明,“她的那种眼神是他在睡意朦胧的状态中唯一不消融的至宝,存在于他的内心里,如同丢失的不发光的钻石一样”。整个拉弗什地区有174座庇护楼,藏匿着1000多个复仇者,焦尔古不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苟活于世,而是踏上了追寻他心目中的女神、追寻美丽和光明的不归路。

迪阿娜是个内心善良、珍爱生命的女人。当贝西安向她解释山民手臂上佩戴的黑丝带的含义,并且夸耀“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一个国家,在那里,在路上你能够碰上在自己身上带着死亡记号的人群,如同树林里刻有砍伐标记的树木一样”时,她会深深地叹气;在漫长寂寞的旅途中,她把远方出现的教堂十字架错看成一只鸟而发出惊喜的呼喊,只因她喜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与焦尔古偶遇的瞬间,他凝视的目光让迪阿娜的心灵经受了从未有过的震撼,“也许是因为他面临死亡的处境或者是那个山民异常的英俊唤起了她的遗憾”,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沿途耳闻目睹的层出不穷、冤冤相报的仇杀事件,让她触目惊心;当他们遇到的一个去统计伤亡状况的医生直言不讳地批评贝西安的书散发着死亡气息,没有为贫穷的山民做有益的事,却渲染死亡,在死亡中“寻找崇高的主题”时,迪阿娜终于走进了奥罗什石楼,她要去寻找焦尔古,去探究死亡的真相。贝西安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找回妻子,两人坐进回程的马车时,迪阿娜脸色苍白,表情僵硬,贝西安后悔莫及,他明白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只是一具躯壳,其灵魂留在高原上了”。

焦尔古没有走出破碎的四月,他终究无法摆脱他的宿命。贝西安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以为他会陪伴妻子通过高原之旅走进他们第一个幸福的春天,却没想到自己“把这一娇嫩的幸福送进了地狱之中,它没经得住考验”。而这一切源自他崇尚的拉弗什法典的幽灵,源自他对死亡与生命、黑暗与光明的倒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