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马金莲:之前和之后的时光

来源: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 | 马金莲  2018年06月19日12:53

来鲁院之前,我在宁南山区一个叫西吉盛产土豆的地方出生、长大并在那里参加工作。14年前上师范学校的时候,懵懂之中我拿起笔尝试着涂抹文字,没想到这一开始就难以罢休。磕磕绊绊地一走就是14年。回过头去想想,那时真的很年轻,年轻到居然伪装出一副老成的嘴脸,整日混迹在文字的世界里做着朦胧的文学梦。

后来我吃惊地发现,那些年我竟是糊里糊涂地写着,似乎就没有专门思考过何谓小说,写作何为。我只是懵里懵懂地,凭着心底的一点儿热情,怀着单纯的想法,表达着心底里最想表达的念头。就这么简单地坚持着,没有理由。

总是觉得在这个苦难的人世间,小说是可以慰藉心灵的一束火光。尽管它总是很微弱,但是只要坚持燃烧,发出光芒,我们的内心就拥有希望。在坚硬的生活表面下,包裹着一点幸福。涂抹小说便是我枯燥生活之余最大的幸福。这幸福就像一朵开在荒漠中的花,遥遥看着,能感到希望、力量和温暖。从来没有想过要前去采撷它,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相信只要坚持赶路,终有一天,我会到达花开的地方俯身嗅到那一缕清香。就像文字。一直坚持将自己写出的东西称作文字,确切说是小说,可是我喜欢称它们为文字。14年的时光抛洒在文字上,可是回头去想居然没有后悔,就算当初没有选择文字,今天你不还是老了10多岁?不管沉迷什么,为什么而付出,时光终究是无法挽留的。这样也好。至少我在这些琐碎的平凡的文字里表达了一个个体的心灵世界,进而可能折射出一群底层穷人的心灵写照。这样的付出,怎么能轻言没有价值呢?

文字营造的世界是温暖的矛盾的,当然也难以避免生活中那些必须面对的残酷和冰冷,同时得承受一分孤独。用一句似乎过时的话来说,文学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真正的文字是在孤寂中研磨而出的。在纷繁人世中,抽空思索那些打动过自己的细节,像零散的珠子,精心串连,打磨出一篇文字。我的所有小说都是这样产生的。她们无一不凝聚着我的神思和心力。写作是一件怎样的事呢?充满了幻想的兴奋和冲动,思索中的痛苦,现实里的打击,还有表达后的被掏空的疲累和用文字难以淋漓酣畅地表达出的缺憾。写着写着会感到迷茫、劳累、无助和凄然。当一篇篇文字经过修改、打磨,经过编辑的再次编审,终于变成铅字出现的时候,心里难免激动,同时,忐忑不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些稚嫩的文字,将面临怎样的检阅与考验。我的读者会是谁?什么样的人会在繁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来注视我的文字?他(她)的心境会不会因为我的文字而泛起很小的一点涟漪呢?

我的文字都是关于村庄的。我的灵感的源头,就是我最初生活的那个村庄。今后的写作还是围绕村庄。只要村庄屹立在大地上,生活没有枯竭,写作的灵感就不会枯竭。对于写作,我始终怀着一颗真挚纯朴的心,喜也罢,忧也罢,用文字点染出内心的真实部分,也就完成了最初的心愿。对于小说,对于这个世界,我都没有别的奢求,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写着,用无华的语言表达着内心朴素的想法,以朴素的方式面对世界。

近来总是禁不住思索自己的写作。十年一梦,惊醒之后,蓦然看清,过去的时光里,我就像一个跌入深谷的盲人,凭着本能摸索着寻找出路。我踏遍了深谷的底部,磨穿了鞋子,脚底结上了厚痂。可是我还是没有摸到出路。有一天,忽感眼前一片光亮,我的视力恢复了,可以看清世上的万物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过去的岁月里,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谷底。地面上满布着我留下的脚印。

写作,究竟该如何进行?很多人说,摆脱苦难,不要再重复苦难,因为西海固作者的作品,给人一眼就有西海固贫穷的影子,有千篇一律的印痕。尤其我们这样的末流作者,更难以摆脱石舒清郭文斌等人的影响。甚至有人说,宁夏作家都是一个路子,鲜有新路。我知道,千篇一律的苦难故事,势必给人造成审美疲劳。可是,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并将生命里将近30年的时光留在这里,不写苦难,那我写什么?还能写什么?我们本身的生活,就是一段苦难的历程!徘徊中,我始终舍不得丢开手中的笔,舍不下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淳朴和善良,舍不得生我养我的西海固。我一直沿着苦难的路前行。何去,何从?

一段时间之后,我释然了。不是写苦难有什么过错,问题在于我的笔触不够深入,远远没有挖掘出苦难背后的东西,仅仅浮于讲故事的层面,情节深处那些人性中闪光的鳞片,或者需要批判反思的病垢,都是需要往更深处开拓挖掘的。《绿化树》也写苦难,《心灵史》同样在写苦难。今天,我们距离大师还有多远?跟在大师后面赶路,不是战战兢兢地去防备,避免踩上前面的脚印,刻意回避重复,而是大着胆子,迈开步子走路。说不定,就在这过程中,我们就会不经意间超越了简单的重复,深化了自己,露出我们自己该有的面目。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写了《父亲的雪》、《坚硬的月光》、《尕师兄》、《山歌儿》、《夜空》、《鲜花与蛇》、《梨花雪》、《瓦罐里的星斗》、《老人与窑》、《暗伤》、《难肠》、《碎媳妇》、《绣鸳鸯》、《离娘水》、《长河》等一百多万字的中短篇。

来到鲁院,一边学习一边阅读,同时开始思索自己从前的状态和写下的那些文字。看到了坚持十几年的不易和痴迷,看到了最初对文字的那些真挚的热爱,看到了一个西海固土生土长的孩子对那片土地的留恋和敬畏,看到了在小说道路上一寸一寸摸索的艰难。同时,在较为开阔的视野和横向的比较中看到了自己严重的不足和狭窄。这种认识是一种打击,但更是一种鞭策一种动力,越发感觉到来鲁院学习机会的珍贵。恨不能夜以继日,恨不能精力更加充沛地学习和交流、探讨和聆听。也许只有站在与原来不同的方位和视角去看待,才能更全面地认识和感悟,所以这段时间的感触和领悟远远大过了从前好几年的总量。

之前和之后的时光,对于我自己来说,都是有意义和需要去铭记的。

且写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