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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投身革命何辞死 临安再无周大仁

来源:杭州党史(微信公众号) | 祁长安  2018年06月20日17:00

祁长安,浙江宁波人,网络作家。

1932年12月的一天。

於潜县中心地带的某个小阁楼里,马海妹把头探出窗口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街道,回头对一个正在灯火下奋笔疾书的男人说道:“大仁哥,楼下没人了,应该是安全的,你快走吧。”

“好,”男人刚好写完要写的内容,他盖上笔盖,起身把信纸递到马海妹手里,说道,“海妹,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给,这是我亲笔写的入党推荐信,你不是一直想加入共产党么,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你的觉悟,所以我给你写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我想应该能帮到你。”

马海妹怎么都没想到周大仁会给他这么贵重的临别礼物,拿着信纸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连声向周大仁道谢。

“不用和我客气,而且要说谢,也应该是我谢谢你。”周大仁笑着拍了拍马海妹的肩膀,“两年前毕浦暴动失败后我带着一身的伤回家休养,没想到还是被国民党的人给找到踪迹,要不是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我住在你这里,我现在早就已经见到阎王爷了。”

“大仁哥,你别这么说,你为大家付出那么多,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马海妹说话的时候,周大仁也到窗边望了望楼下,确认安全后,他披上了深灰色的大衣,又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放入大衣口袋,这才接着马海妹的话说道:“海妹,不管怎么样,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我这次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希望当我回来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好。大仁哥,你也千万要保重。”

手刚握住门把手,周大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没有急着开门,而是转过身来对面露疑惑的马海妹说:“对了,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周大仁不是我的真名,我叫赵堃。”

马海妹的房子虽然地处於潜县的中心地带,但这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遗物,换言之,房子的地段虽好,却是有些年数了。赵堃紧贴着掉了皮的墙壁,沿着湿滑的台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某个角落时而还会传来空灵的滴水声,显得格外阴森。

赵堃从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开始从事革命活动到现在,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并没有把这可怖的环境当一回事。然而,当他快要走到楼底的时候,他的心跳却倏地加快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奇怪,他停下脚步想道,就算是下雨天,路上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吧。

思忖片刻,他决定先回马海妹家里再看看动静,但刚迈出一步,他就听到楼外街道上几个青年男女说话的声音。紧皱着眉头,他低头看了看表,距离他和组织上的同志约好的会合的时间已经快到了。经过内心的一番斗争,为了不耽误组织的计划,他最终决定继续沿着楼道走出去。

到一楼的时候,寒风夹着雨点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裹紧身上的大衣。

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

他把手伸进口袋。

三步,两步,一步,他死死地盯着门外无人的空地,做好随时有人从街道目不可及的地方杀出的准备。

随着吱呀一声,赵堃把铁门打开了半截,但他并没有走出楼外,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什么。

半晌,除了有几个普通行人路过,他都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探头,他悬着许久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把门推开就要出去。

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忽然冲出来的一直埋伏在一楼阴暗处的国民党特务狠狠地按到了墙上。

“周大仁,啊不,赵堃,你还真是让我们一通好找啊。”

国民党浙江陆军监狱内,李有财被一记沉闷的撞击声惊醒,他不耐烦地揉了揉困顿的双眼,从一堆干草上撑起身子,目光投向边上那堵石墙,道:“哥们,新来的啊。”

“……”

“听动静你应该也被招呼得挺惨啊,怎么的,犯什么事了?”

“……”

李有财见那人哑巴似的不讲话,顿时也没了兴致,躺下身子准备再睡一会。

“你是李有财?”

“你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李有财猛地抬起头问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

赵堃拖着被折磨得暂时失去知觉的双腿爬到墙边,肌肉撕裂般的疼痛令他不住地倒吸着冷气,他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么快就忘了我了?我是周大仁。”

“周大仁……你是周老师!”

1928年的秋天,刚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的赵堃在家乡棠公山创办了一所农民夜校,鼓舞、动员一些农民上学,李有财是其中的一名学生,而负责接待他的正是化名周大仁的赵堃。

当刚正不阿的赵堃遇上痞态十足的李有财,两人之间的对话令在场的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赵堃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两人的那段谈话。

“你叫什么名字?”

“李有财,你呢?”

“你知道十月革命么?”

“不知道。你还没说呢你叫什么。”

“我姓周——你知道国民党、共产党吗?”

“哦,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想读书呢?”

“当然是想赚钱,我要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从那天起,赵堃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学校里关注这个小子。时间一长,他发现李有财与其他学生相比虽然桀骜不驯、我行我素了点,可不管是在学习成绩还是专业技能上都展现出了极其出色的一面,尤其在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学习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对于这样一个学生,各科老师褒贬不一,但赵堃力排众议,决定驯服这小子并发展他成为党员。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一个一门心思只想养家糊口的人来说,让他参与进残酷的阶级斗争是几乎不可能的。

然而赵堃做到了。他从被压榨了几十年的李有财父母入手,道尽天下时局,阐明是非黑白,终于让二老意识到唯有参加革命,才是真正摆脱现在艰苦生活的唯一出路,而李有财也在两方人的努力争取下,决定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投身革命。

“周老师,你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临安了。”为了方便回答和听清赵堃虚弱的声音,李有财也挪到墙边问道。两人都靠墙而坐,尽管只隔了几尺,却始终无法见到彼此。

赵堃一边给脚做着按摩一边回答:“那时候我虽然在你们几个学生的掩护下从夜校脱身,没有被国民党的人捉到,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于是我开始在横溪的街头发传单、进行演说,没想到没过多久,又被国民党政府的人发现,把我抓了进去……”

“这帮混蛋!”李有财气不过,大声骂道。

“好在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共青团员,我的姐夫托了些人把我保释了出来。1929年的时候我奉命在於潜、分水、昌化三个县城的山区组织了三个打猎队,领导了一场毕浦暴动,只可惜失败了。再后来我住的地方被发现,就被抓来了这里。”

李有财见赵堃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年的经历说了出来,他既感叹如今这世道之乱,又感动于老师的坦诚以及对自己的信任,忙说道:“老师,你说的毕浦暴动我在离开学校以后也参加了,我就是在那时候被抓来这里的,可是我那时候没见到你啊。”

“当时我是暴动的总指挥,你见不到我也是正常的。”

李有财点点头,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周老师又见不到,便问道:“那你被抓的事共产党知道了吗?他们准备怎么救你?”

瞥了眼昏暗的牢外,确保没人偷听以后,赵堃才缓缓说道:“应该还不知道,我也还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李有财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周老师想要知道有关这个监狱的一切信息,他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据我所知这里是整个省内最大的监狱,监管极其森严,关押了好几百个共产党员了。我虽然犯了事,但毕竟还没有加入共产党,和他们比起来,我受到的虐待算是轻的了。周老师,你得有心理准备,他们这帮畜生审讯起来什么恶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我明白,”赵堃在小腿肚子上使劲捏了捏,总算有了一点痛感,不由欣慰地松了口气,“那你有什么办法出去么?”

“老师,我要是有办法能逃出去,我早就出去了,还至于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李有财无奈道。

赵堃并不气馁:“那你在监狱里有熟人么?”

“这个倒是有的,且不说关在这里的有些人都是与我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这里的几个狱警我也打过交道,平日里关系还不错,不过一涉及出狱的事,他们也做不了主。”

“这就够了。”听到黑暗中隐隐传来脚步声,赵堃加快了语速道,“你能不能让他们给我碗汤水喝,要有勺子。”

“行,没问题。”李有财听到勺子二字,脑中顿时涌现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但很快被否决——想用勺子挖通监狱,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不相信周老师会行此下下策。

赵堃行此下下策也是被逼无奈啊。

几日前他通过李有财得来勺子,本只是用来以防万一,只要监狱外的同志能和他取得联系,他绝不会花费巨大精力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然而就在昨天,他被国民党法庭以危害民国罪判刑十五年,这无疑是要毁了他未完满的党员生涯,加上迟迟没能联系到监狱外的同志,他只得采取这个方法求得一线希望。

进程比他想象得还要缓慢,监狱的墙虽不是钢筋铸造,可抵挡下一只普普通通的汤勺还是绰绰有余的。有李有财替他望风,他只要身子有些力气,就在自己睡觉的角落一下一下地挖着。

殊不知这一挖就是近五年。

在这漫长的五年里,监狱中的人员更迭频繁,李有财因为犯的事并不严重以及他的非共产党员的身份,在陪伴了赵堃三年后便出狱离开。临行前,知道赵堃的越狱计划已经实施的有些起色的李有财,向赵堃保证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把他救出去。之后,李有财又和熟识的狱警打了招呼,拜托他们尽可能善待赵堃,这才为赵堃留下性命出狱做到了根本保障。

是的,出狱,并不是越狱。

从1932年到1937年,赵堃从未放弃过越狱,事实上他离成功打通地道只有一步之遥,好在他也不用再劳累了。这年秋天,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承认了共产党的合法地位并成立了新四军——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了。

在狱里受尽折磨和煎熬的赵堃被释放出狱,恢复了自由身。

他回到了那个小阁楼。

门没有关,应该是屋主人离开没多久,他犹豫片刻,仍迈步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阁楼里的东西竟然一成不变地呆在原先各自所在的地方,手指划过桌边,没有一点灰尘。

不应该啊,他想,难道马海妹一直都还住在这里?

“谁!”

忽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进屋内关上门举起枪对着他。

他心中蓦地一阵低落,转过身来。

“是我。”他说。

“你是……周老师!”李有财惊呼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原本住这儿的人呢?”

“你是说海妹姐么?”见赵堃点点头,李有财脸上的喜悦登时消散,他把枪放到桌上,从衣袋内掏出了盒烟,就着桌上的蜡烛将它点燃,慢慢抽了起来,“两年前我出狱的时候,海妹姐是这一带的党组织负责人,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很快就把我接到这里来住,既想保护我,也想知道关于你的消息。后来她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慎中弹,牺牲了。”

“当年我是在这栋楼里被捕的,按理说这栋楼应该被国民党搜查过才对,为什么她还能继续住在这?”

赵堃的这句话显然问到了李有财的痛处,他把才抽了几口的烟卷狠狠地摁灭在桌上,深吸了口气,道:“当时的事因为我在狱里,我其实并不清楚多少。我只知道打从我认识海妹姐起,她对外的身份就是国民党临安政府某个官员的情人。”

赵堃猛地瞪大了眼睛,紧握起双拳,霎时间宛如一只暴怒的雄狮。

“海妹姐向那男的要来了这栋楼,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楼上楼下住的都是普通的百姓,她也不介意他们偶尔碰坏个家具什么的,唯独这个阁楼,她非常在意,房间里的物件都是她负责清理,就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有要求,我拿个东西都要小心翼翼。”说到这,李有财抬起头注视着赵堃的眼睛,“我没猜错的话,她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你吧。”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在某一处低洼汇聚,沾湿了街上匆匆来往的行人的裤脚。

1940年,皖南事变爆发,国民党浙西行署再次将正在执行组织动员任务的赵堃抓获,一开始被关押在西天目山大有村监狱,后来又被转押到国民党上饶集中营茅家岭监狱。

如果李有财没有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战死,他一定会感慨周老师那半白的头发。

一个人缩在监牢潮湿的角落,终日无声无息,团体活动的时候也始终默默无闻,来往的狱警有时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

1942年5月,监狱里的共产党员秘密定下越狱暴动的计划,为了提高暴动成功的可能性,他们暗地里四处找寻有着共同信仰的同志,也就在这时,那个都快被人忘记姓名的男人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我加入。”他平静地说。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再次回到角落,埋下头闭上了眼睛。

5月25日,暴动开始。一个又一个的共产党员或手脚残废或满身鞭痕,全都拿着手里的武器奋不顾身地冲向毫无防备的狱警。枪声、器物撞击声、人群呼喊声响成一片。为首的共产党员好不容易把两个狱警打趴下,身上就中了数枪。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心有不甘地望着周围的同志们,他想要继续战斗,但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结实的棍子,弥留之际,他看见那个永远缩在角落的人影冲到他身边,一把抄起他的棍子向敌人冲了过去。

那一刻,赵堃如猛虎下山。

那一日,监狱里血流成河。

那一年,临安再无周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