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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王秀琴:父亲和他的“猪耳朵”烟叶

来源:36365 | 王秀琴  2018年06月25日15:04

父亲爱抽猪耳朵烟叶子。省钱,过瘾。

爱抽就得自己种。一到四五月份,父亲就专门劈出一小块地,育上一畦猪耳朵烟叶子苗。待到肥嘟嘟的苗长到两三瓣叶子,看见差不多禁得住折腾时,父亲就用小刮铲一棵一棵地把它们移植到较为开阔地带。

父亲待烟叶,就像待我们。

我们姐弟五个,刚懂点事,父亲就往城里送,让我们到外面读书。那时候四邻八舍谁都不理解父亲,屁大点娃娃,生瓜蛋子,还不如这烟叶苗肥壮呢,硬从父母怀里撕扯开,舍得!?家里经济又特别紧张,就靠两亩地,供五个孩子上学。值?!图什么呀?!一个一个翅膀硬了腾儿腾儿飞出去了,临老谁照顾你呀!?恐怕养老送终都赶不迭回来呢!可父亲咬着牙,挺着,熬着。父亲心中对日子到底有多少渴盼,多少苦痛,从来都没有对谁说过,或许,母亲知道,他的猪耳朵烟叶子知道。

说来也怪,好像我们村就适宜长这烟叶子似的。移植成一株一株的猪耳朵烟叶子,长得毫不客气,不到半个月,壮得有小腿高,一株也就四五片叶子,一片叶子和一片叶子在枝杆上离得很远,保证了水份和阳光的不争夺,故每片叶子皆厚而肥,厚得结实,肥得可爱,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悠然淡然,微风一吹,摇头晃脑,憨厚可爱,真的像极了猪耳朵。

烟叶子长到了这个时候,父亲每天蹲在地头看,有时,端着一沙碗饭也要跑到地头瞅一会儿,他不是怕有人摘走,他实在是喜欢得不行。其实,稍后,村里的男人见他侍弄得好,也如法炮制者甚多,父亲也乐意传授,省得他们一见他点上一锅旱烟,就搭讪着圪蹴在身边不走,厚着脸皮扯东扯西,不外乎就是等他说出你也来两口。

到了六月下旬,赶在七月的烂渣雨来临之前,父亲就开始摘收他的烟叶儿。烈日炎炎下,他把一片一片的烟叶子齐齐整整地摆开,晒在院子里的明堂上,明堂扫得干干净净。水份充足又肥又厚的烟叶子在烈日爆晒下,散出氤氲蒸汽,扑鼻香气。叶片抽索,似乎能听见滋滋水份被狠毒的太阳吸走的声音。午饭过后,人们都歇晌了,冒着烈日,父亲还要再翻晒烟叶子,一片一片地翻,一片一片地翻。他将烟叶子中间稍稍腾出一小块空地,他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刚好转动身子探得着四面八方的烟叶子。烟叶子的水份似乎都凝聚在他古铜色的臂背上了,一层细细的晶晶闪亮的珍珠,密密麻麻。

太阳西沉,光线下移,父亲也把他的烟叶子往西边移,直到傍晚来临,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在一个很大的笸箩里。

那烟叶子骄傲着,带着浓浓的阳光味道,被父亲侍奉的舒舒服服,移东移西不说,现在还要睡在笸箩里,像婴儿一样被搬来搬去。

父亲大声叫着母亲打帘子。他一个人佝偻着身子,将笸箩搬进西屋,待到第二天艳阳高照时再端出来,继续曝晒。

整个曝晒的过程,父亲是精心守候,不让孩子们到跟前踩踏,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爹,哪个孩子一到跟前玩,他就赤眉瞪眼地喝叱:别瞎混日子,看书去。他的凶样子往往把我们都吓坏了。鸡们鸟们就更不用说了,赶撵的远远的,主要是招架它们拉下粪便和落下细小的羽毛。蚁蝇细虫也得紧盯着,这些东西传染细菌,父亲时时分分拿根细竿子赶扫着。

母亲嗔怪父亲见烟叶子比见了孩子都亲。父亲说,一个妇道人家,晓得什么,去去一边待着,该干嘛干嘛。母亲又说,你这抽烟坏毛病,啥时能改掉。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死了也改不了。母亲哭笑不得。

一连串的好天气让烟叶子注入了十足的阳气,那是十足的雄性的男子汉的气味,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摸捏起来脆嘎儿直掉粉末。

好了,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了。

和母亲用不着商量,父亲一个人就做得了主。扯了炕上的油单,铺在地上,光滑滑的,宽敞敞的,他坐个小凳子在油单一角,细细地把烟叶子掰开揉搓成碎屑。碎到什么程度?用钢丝筛子,一遍一遍地筛,漏下去的就算合格的碎屑。这种碎屑还不能等同于粉末。粉末卷到烟卷里呛喉咙,不起火,而碎屑既起火又起烟,吸不到喉咙里。揉搓烟叶的时候,有人拿块破砖头,有的拿块破瓷瓶,有的干脆脱下鞋来用鞋底碾磨。父亲却不,他细细地手心对手心指肚磨指肚地揉搓,时不时还要放到鼻子底下闻闻,提前享受一下。他觉得这样做出来的烟丝子才吸着有感觉,润肺舒腑,香味绵软,那才叫个过瘾。

一大块地的烟叶子这样加工下来,最多也就能收个四五斤的烟丝。说是烟丝,是机器加工过的烟丝,是加焦油烤制出的,父亲做出的这种不能叫烟丝,它不含有人工添加的尼古丁,也做不成烟丝,只不过姑且称作它烟丝罢了。

四五斤的烟丝要匀着抽,够一年,否则,对父亲而言,断了烟比断了饭都难受。如此一来,如何保存就是个问题,既不能让它发了霉,更不能叫它走了性,变了味。父亲早就想好了办法,他把酒酒枣用的坛子,晾晒两天,让酒味全部挥发干净,把烟丝装进去,滴小半瓶麻油,搬起坛子来抖擞着拌均匀,盖上盖子,封好口,置于阴凉处。要吸的时候,打开坛子,取出一罐头瓶,一袋一袋地装,一锅一锅地抽,慢慢享用。抽着自制而新鲜烟叶的父亲,像一个靦觍内向的乡村少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寂寞而优雅,孤独而慈祥。

父亲的享受不知暗藏了母亲多少担忧。

烟具是我后来给他买的,偌大的烟斗,细瓷把儿,弯弧正好,甚是精致。父亲是睡觉前抽,一拔眼就抽,饭不凑手时抽,饭后还抽,日子煎熬时抽,家里有了喜事更抽。我们骑车进城上学时,他咬着烟嘴儿,放假回来第一眼见他,他手里还端着烟锅子。你看吧,饭碗一撂,他就笑眯眯地提起烟袋儿,说,饭后一锅烟,赛如活神仙,躺到被窝里,摸到烟袋儿,还要再吸上两袋儿过过瘾。

为此母亲曾苦口婆心地劝,大张旗鼓地闹,收效甚微,有一次发狠没收了他的烟具,父亲自知理亏,沉默着认罚。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那儿都不去,连地也不下,不是地里没活儿,是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在屋里不是躺就是卧,要么打瞌睡,要么傻傻地坐着,唉声叹气,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母亲心里着急,心疼得厉害。让他抽,是害他;不让他抽,也会毁了他。母亲一咬牙,又把烟具还给了父亲。

父亲为表示悔过之意,四处寻找些麻杆叶子,麻杆叶子都长着柔软可爱的茸毛,人的身体偶然触及它,像触及了穿了绸缎的人,软软的,绵绵的,感觉特别舒服。揉碎了的麻杆叶子被搀杂在烟叶里,以此来降低猪耳朵烟叶子的刺激劲儿。

后来,父亲老了,种不动猪耳朵烟叶子了,但他拒绝抽买的那种烟。最后,禁不住诱惑,他把细纸剥掉,香烟揉碎,将烟丝装在烟锅里抽。他在怀念他的猪耳朵烟叶子。

我们都长大成人,每逢深冬时节,相约回老家,为老父亲过生日。每次,我们都会见他坐在老家的土坯房子里,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手边一缸浓茶,身子底下一把破旧的藤椅,吱吱呀呀,唱着岁月的老歌,窗外一片风淡云轻,时光安然。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铺满他一身。父亲又拿起烟锅,母亲又笑他,说抽一辈子了,还抽。

父亲对我们说,人,一辈子,总得有件上瘾事,要不,白活。

说这话时,父亲脸上沟沟壑壑反射出的光,油亮亮,汗津津,在他吐出的烟雾里,泛着老旧时光的影子,在天地间萦绕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