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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立:老根的房子

来源:36365 | 唐方立  2018年06月25日16:36

老根其实不算老,今年才六十三岁。

老根居住的地方是樱桃镇山里一个小小的麻窝,四面灌木丛生的山峰拱卫着一块巴掌般大的山地,山地边,孤零零地趴着一幢水泥砖房,这就是老根的家。

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老根家的这个屋基藏风蔽气,背后有靠山,前面有向山,左右山形有如太师椅的扶手,确实是一个无比安逸的阳宅宝地。这么多年来,老根坚信这个阳宅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运,自己迟早会发家,所以老根一直坚守在这里,从来没有考虑长期外出或者举家搬迁。老根觉得,他的根,至少从他爷爷辈开始,就已经牢牢地扎在这里了,好比一棵百年老树,怎么可以随便挪动呢。

老根在山地里种植包谷、洋芋、苦荞,也种植豇豆、大豆、萝卜、白菜、大蒜、莲花白、蘑芋。此外,老根还养牛养猪养鸡,当然少不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绿幽幽的山峰上,生长着黄杨、狗核桃、独角莲、金银花、岩豆藤、狼鸡草、浦公英、杜鹃之类草木,葳蕤的植物使老根的房子显得更其冷清孤寂。

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垭口,径直跌到老根的房子边。

这几十年来,老根的房子发生过三次变化。

起先,老根的房子是一幢木板茅顶房。那还是老根的爷爷传下来的家业。板壁发黑,柱子歪斜,房顶厚厚的茅草虽然隔几年就要翻新一些,但是经不住日晒雨淋,茅草总是露出腐朽发黑垂头丧气的面孔,倒是茅顶上生长着的狗尾草迎风而舞,无比的神气活现。

村里到处是石山,取石方便,所以村里自古以来石匠多。老根的爷爷就是村里有名的石匠。他雕刻的石狮子活灵活现,特别是狮子嘴巴内的那颗圆珠子,人可以伸手指进去拨动,却绝对拿不出来。

民国年间,樱桃镇上一个大户人家为老祖人修建三碑四柱大墓,指明要老根的爷爷去做雕刻活路。三碑四柱大墓,最讲究的就是前面那块墓基石。你想,长两丈多的墓基石,如果用两块或者三块石头制作成长条形,对接在一起,那就差火了。既然是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那么,为了气派,大墓前面的那块两丈多长的基石,就必须用整块石头制作而成。为了找到质地良好形状适宜的大石头,老根的爷爷必须亲自到石山上寻找并开采石头。按照老根的爷爷的说法,他所雕刻的每样东西,比如狮子啦、带各种花纹浮雕块石啦、石桌石凳啦,这些东西原本都被粗糙的大石头包裹着,石匠做的事,就是把那些多余的石头剔除掉,心中想要的东西就货真价实地摆在人们面前。所以,就算是雕刻一个摆在书桌上拳头般大的石狮子,老根的爷爷也要仔细选择合适的石材,石材太大,是浪费,而且多花力气,石材太小,做不出理想的效果。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就能够理解当年老根的爷爷为了制作两丈多长的大墓基石而到石山寻找合适石材的重要性了。那块两丈多长大墓基石的立面,要雕刻各种纹饰,顶部要打出安装四棵石柱的槽,可以说,整座三碑四柱大墓是否气派,这块两丈多长的基石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老根的爷爷好不容易开采到一块巨大的石头。那块巨石有多大?只要想想,那块巨石内部包裹着一块两丈多长的粗壮条石,就明白了。问题是,要把那块巨石运到修建大墓的地方,极其不容易。为什么不把巨石制作成基石再运到墓地呢?这样可以减轻将近一半的重量。镇上的大户人家说,为了保证雕刻出来的成品完好无损,所有石材必须运到墓地,就地加工。其实,大户人家的言外之意,是说,要是把石材打造为成品再运到墓地安装,工匠们在成品上踩来跨去的,岂非对祖先大不敬么。

运送那块巨石,老根的爷爷他们确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用许多原木,撬动着巨石,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搬运一块包谷籽般大的食物。在经过一段斜坡地的时候,他们不断地把原木作为楔子,垫到巨石下面,撬动巨石滑行,否则,巨石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寸步难行。

石匠们喊着号子,一路撬动着巨石,好不容易,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来到斜坡地中的一道埂子处,距离埂子还有两尺左右。

老根的爷爷蹲在巨石前面放原木楔子的时候,太阳晃得人们两眼生痛。几只老鸦在附近盘旋,总是不飞走,发出鬼叫一般的呱呱声。

也许,因为巨石的重量太大了,也许,因为那道土埂前两天被雨水浸酥了,总之,当老根的爷爷蹲在巨石前面,把一根原木塞进巨石下面的时候,没有任何响声,那道土埂突然垮塌。

没有任何响声,巨石一下子滚落到土埂下面。不用说,老根的爷爷被巨石压住。

人们把老根的爷爷刨出来时,胸腹部血糊糊一片。人,早已昏迷不醒,并且,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老根的爷爷去世后,老根的奶奶就在那幢低矮破败的板壁茅顶房中,拉扯着艰难的日子。

在老根十岁那年冬闲季节,镇上生产队组织劳动力修水库。这个活路,计工分。工分的多少,意味着生产队分粮食时,粮食的多少。

老根的爸爸由于传承了石匠手艺,自然被指派到水库工地上做石匠活路。比起老根的爷爷,老根的爸爸做的石匠活,就毛糙得多。好在修水库,也不需要多么精湛的石匠手艺。

生产队长每天天麻麻亮就在村里吹响哨子,大声武气吆喝人们出工。而且,每天收工回家,胡乱吃些东西后,村民们还要到大队公房中开会。开会之前,由生产队长亲自点名,没有大人去开会的人家,要被扣工分。生产队长每天晚上开会时总要动员村民们,说修水库是为了抓革命促生产,要大家拚命干,千万不能出工不出力,千万不能混工分。

那年,老根的爸爸妈妈都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壮劳力。他们跟着浩浩荡荡的村民早出晚归,奋战在修水库的火热工地上。他们当然不会像队长说的那样,多快好省地干社会主义,他们拚命做活路,只是为了多挣工分,以便多分几斤粮食。

有一天,老根的爸爸跟一伙人开山炸石。他们首先在岩壁上凿出一些小孔,把炸药塞进孔洞,然后,点燃导火线,飞快地跑开,躲避到事先选择好的地方,等待那一声雷霆万钧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响之后,烟尘浮起处,传来一阵哗哗哗哗的石头滚落的响声。这个时候,躲避着的石匠们就走出掩体,开始着手搬运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天快黑时,队长宣布收工。

老根的妈妈从水库工地扛着一把锄头往村里走,途经老根的爸爸开山炸石的地方。老根的妈妈就招手,喊男人一起回家。可是,老根的爸爸说,不忙,我再放一炮,明天一早来,我凿洞眼装炸药时,他们可以先搬石头嘛,免得他们抱着两只手站着看。老根的妈妈就用龌龊的头巾擦擦脸,说,那,我先回家蒸饭,煨汤,你快点来吃啊。老根的爸爸咧嘴一笑,心照不宣地说,乖婆娘,我还想先吃个晌午,再吃晚饭哪。老根的妈妈就脸一红,把头一低,咕哝一句什么,匆匆走了。

年纪大些的石匠们就打趣老根的爸爸,说,兄弟,你们年轻人就是展劲哪,这一天打了这么多洞眼,回家还要打洞眼,安逸。

老根的妈妈在村里年轻媳妇中,算是生得最好看的几个人之一。老根的爸爸之所以能够把生得好看的姑娘娶回家,是因为老根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石匠,有手艺,家里比较殷实,有吃有穿嘛。

石匠们望着老根的妈妈因害羞而匆匆走开的背影,至少有九个年轻汉子喉结蛹动,眼光直直地盯着那妙曼的背影。

老根的爸爸动作麻利地打孔。不一会儿,孔打好了,就塞炸药,点燃导火线,飞快地冲进掩体——等待那一声巨响之后,等待那一阵烟雾之后,等待那一阵哗哗哗哗的落石响声之后,回家,跟媳妇亲热,然后,吃晚饭,到公房开会,抽叶子烟,摆龙门阵。

可是,老根的爸爸左等右等,那一声巨响总是不来。他又足足等了屙一泡屎的功夫,那一声巨响,还是不来。妈的,哑炮。

老根的爸爸披着一件龌龊的外衣,懒洋洋地走出掩体。本来,他已经往家的方向走了十多步,走着走着,心想,准保是导火线断了,得去看看,把炸药收走,以免半夜下雨,淋湿了,就报费喽。虽说是公家的东西,但凭空浪费了,可惜嘛。

老根的爸爸走到塞炸药的洞眼那里,刚弯下腰去,想伸手去取炸药的时候,火光一闪——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姗姗来迟。

人们把面目全非的老根的爸爸抬回村的时候,他的躯体已经完全冰冷了。

五十多岁的生产队长对老根的爸爸的死,深感震动。他亲自带领村里的壮劳力来帮忙,让老根的爸爸入土为安。

冬去春来,生产队长每天又神气活现地吹着铁哨子,吆喝社员们出工。生产队长对老根的妈妈不是一般的好,总是分配这个年轻好看的小媳妇做又不累工分又高的活路。村里人看着,个个是敢怒不敢言,唉呀,人家队长么,是关照这个可怜的小媳妇嘛,她刚死了男人,少一个壮劳力挣工分,也该关照。这样想着,人们就渐渐心平气和。

对于当时才十岁的老根来说,他完全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要每天夜晚悄悄外出,并且外出前,一定要煨热水洗脸洗脚,还要搽雪花膏。雪花膏,村里的奢侈品,十岁的老根当然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要搽雪花膏。

十岁的老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几回,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倒醒不着的时分,他看见妈妈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十岁的老根听见奶奶在一阵咳嗽之后,问,鸡都叫二遍了,你才来。然后,十岁的老根又听见妈妈嗫嚅着说,我到翠花家纳鞋垫,一坐就坐晚了。奶奶说,快睡,明天还要出工哪。妈妈说,你咋个没睡。奶奶说,早就睡了,不晓得咋个就咳醒喽。

老根家的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到秋天收割包谷的时候。

有一天,擦黑,村里人都放工回家了,可是,老根的妈妈总是没有回家。老根的奶奶走到板壁房边的小路上探看过四、五回,没有儿媳妇的身影。直到深夜,老根的妈妈也没有回家。

老根的奶奶想,可能,儿媳妇是在哪家纳鞋垫,夜深了,就在人家歇了。村里人,东一家,西一家,要传句话,得走几里十几里山路,费事嘛。

第二天,老根的妈妈没有露面,也没有出工。

第三天,老根的妈妈没有露面,也没有出工。

老根的奶奶这才着急了,求人四处打听儿媳妇的下落。生产队长还亲自安排几十个人,远近寻找。

找了三天,音信全无。

老根的妈妈失踪的第七天,村里人在后山包谷地里撕包谷时,有人突然看见不远处包谷林中睡着一个人。走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根的妈妈。不,准确地说,是老根的妈妈的尸体。

尸体平躺在两垄包谷植株之间,衣衫齐整,头发齐整,脸庞向左歪斜,面色苍白乌青,嘴角依然有着白沫,还有一股浓烈的敌敌畏气息。

生产队长和公社里的民兵连长追查了几天,也没有弄明白,老根的妈妈,到底是自己喝的农药,还是被别人硬灌着喝的农药——这,成了村里永远的不解之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老根的妈妈死的时候,已经有大约四个月的身孕。考虑到老根的爸爸是去年腊月初死的,而现在是八月间,所以,事情明摆着有蹊跷。鉴于老根的妈妈已死,村里人对于死者生前怀孕之事就讳莫如深,妇女们谈起这个事,一律交头接耳说悄悄话。老根的妈妈怀孕之事,也成了村里永远的不解之迷。

老根的奶奶就在那幢孤零零的木板草顶房里,把十岁的孙子老根拉扯到二十八岁,并且成功地给老根娶了媳妇,邻村姑娘小翠。

小翠的到来给木板草顶房带来几分生机与人气。老根的爷爷和老根的爸爸因为做石匠活路相继遭到意外死亡之后,老根的奶奶不再让唯一的孙子老根学石匠手艺,而改学木匠手艺。老根二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木匠。老根用一个自己做的木背篓装着墨斗、推刨、锯子、斧子等工具,扛着一对马凳枋,就可以应邀到四乡八寨的人家做木匠活路了。老根到近的人家做木匠活路,早出晚归,到远的人家做木匠活路,就要在主人家过夜,十天半月,做完再回家。家里的活计,主要就靠小翠支撑。

可是,老根的奶奶没有等到抱重孙子,就因病去世。木板草顶的老房子中,常常就剩下小翠一个人。

老根的大儿子大狗三岁多的时候,老根的木匠生意也基本做到尽头,因为镇上的人们和村里的人们,都时兴新式组合家俱。除了偶尔有人请去做一个寿材之外,老根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中,不紧不慢地侍弄自家的承包地。

大狗四岁半的时候,老根的小儿子幺狗出生了。这幢破旧的茅屋,终于有了点人气。

幺狗会走路了。有一天,老根和小翠带着大狗和幺狗在几匹山以外的承包地忙碌,天擦黑时回家一看,木板草顶房已经被烧成一片白地,家中的粮食、衣服全部变成灰烬,连锑锅都被烧得走了样。小翠站在弥漫着一股焦糊气味的院子中,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迷了。

大狗和幺狗倒是放声大哭。

老根强忍住泪水,使劲捏小翠的人中,好不容易,小翠才醒过来。小翠醒过来之后,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又放声大笑。哭的时候呼天抢地指手跺脚,笑的时候披头散发腰肢乱颤。小翠不哭不笑的时候,面目呆板如泥塑木雕一般。

结果,那场大火不但使老根家的木板草顶房毁于一旦,而且使小翠从此成为一个疯子,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更不要说做家务活做地里活了。

大狗上小学后,因为有一个疯子妈妈,一直极其阴郁压抑。大狗背着书包独来独往,走十多里山路去上学。大狗上学早出晚归,早晨天麻麻亮就出发,在书包中背着几个头天晚上煮熟的洋芋,中午在学校中啃着吃了,就是中午饭。有时,大狗不背煮洋芋,背的是烙的苦荞粑。苦荞粑冷了,吃起来又硬又碜,要一边吃一边喝水才咽得下去。有许多次,放学以后,大狗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吃冷硬得像石头的苦荞粑,眼泪水都被噎出来了。

小翠疯了以后,常常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满世界乱跑。小翠虽然不像别的疯子会打人,但是,村里孩子们还是很害怕小翠,远远看见小翠,就大声喊着,快跑快跑,疯婆娘来啦。只有村里的成年男人,特别是那些大龄老光棍,一见小翠,就两眼放光,肆无忌惮地对小翠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甚至,还有人当众在小翠身上捏捏摸摸。然后,众人大笑。

因此,老根在家时,一定要时时留意,不让小翠跑出去。老根到地里做农活,一定要带上小翠,让小翠坐在地边,扯草草玩,捉虫虫玩。有时,老根忙活一阵,突然抬头,唉呀,小翠不见了。老根把锄头一丢,拔腿就跑,寻找小翠。小翠虽然是一个疯子,但是,她是老根的媳妇,老根可不愿让小翠独自到外面,受人欺侮。

大狗读书,时读时停,好歹读完初三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大狗没有考取中专中师,老根也没有能力再让大狗读高中。于是,大狗一声不吭地帮老根干活。大狗在家干活,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中,老根肩上的负担当然相对小一些。可是,三年之后,家里所有的活计又全部压到老根肩上,因为,大狗到七十里外的一个山村当了上门女婿。

大狗当上门女婿的事突如其来,老根甚至都不知道大狗是怎么认识那个姑娘的。老根知道事情不对劲时,大狗已经到那个姑娘家去居住了半个多月。大狗回家对老根说一句,就收拾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大狗走的时候,小翠独自站在院子边,害羞似地低着脑袋,不敢往大狗走的方向看。老根本来想吼几句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强忍着咽回去。

大狗走后,老根憋着一股劲,种庄稼,养牛猪,农闲时也找些木匠活做,苦苦挣钱。老根独自打斗多年,终于有点积蓄,可以把胡乱搭建来居住的茅草蓬改成土墙房。之所以要修建土墙房,是因为土墙房与木板房相比不怕火,当然,房顶还是茅顶。

老根本来指望土墙房建好以后,可以让幺狗安心居住下来。可是,像大狗一样,幺狗读书,也是时读时停,读完初中三年级,也刚好十八岁。当年,大狗读完初中还回家做了三年农活,而幺狗呢,读完初中就直接跟村里人外出打工。

幺狗外出打工,有几年甚至连过年也没有回家。老根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土墙茅顶的房子,就只有老根和疯媳妇小翠居住。老根到山地中做农活时,必须把家门锁上,带着小翠一起外出。老根劳累一天,回到家中,做了汤饭,就喂小翠吃一口,自己也吃一口。两人吃饱以后,夜,已经深了,老根就把火仔细地封好,然后睡觉。

有时,夜里,山风呼啸,就像火苗在呼呼乱窜,小翠就会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在屋里又哭又笑,嘴里呜噜呜噜地嘶叫着,火火火火,嗬嗬嗬嗬。老根连吼带哄,好不容易,才让小翠安静下来,乖乖地躺到床上。可是,躺到床上的小翠全身发抖,嘴里总是不断的呜噜着,火火火火,嗬嗬嗬嗬。

小翠闹腾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终于睡着。老根却睡不着。天光破晓,老根看见小翠的眼角,眼屎像结痂一样凝结。有时,那眼屎边,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流出眼泪水,也不多,就那么一滴,晃悠悠地停在眼角。许久,也不会滑落。

为了防止家中起火,主要是为了节省木柴,老根外出做农活前,一定要用冷水把柴火浇熄,连一丝半点火星也不会留下,寒冬腊月也是如此。本来,老根也可以买煤炭来烧火炉,但是,老根舍不得,煤炭太贵。老根上山做农活时,顺便捡些木柴,回家生火,做饭取暖都可以。冬天里,老根每次带着小翠回家,光线昏黑的茅屋里,泥土地面湿漉漉的,老根要费好大一会功夫,才能烧起一小堆柴火,屋里烟雾腾腾,老根满脸的柴灰,连眼泪水也被熏出来了。小翠则一屁股坐在湿地上,伸出双手烤火,咧着嘴,傻乎乎地望着老根笑。

老根六十二岁的时候,幺狗三十岁。

老根在村里被评为精准贫困户,老根的土墙茅顶房被列为危房改造项目。这样,老根终于又迎来修建房子的机会,而且是国家出钱帮他修。这种好事,老根知道,历朝历代以来,从来没有过。为了方便拖拉机运送修建新房子所用的水泥砖、水泥、砂子以及钢筋,老根花了好几天时间,把从自家院子到水泥通组公路的那一段泥巴小径挖宽挖平。据村干部说,现在国家出钱修建通组公路,紧接着还要把原先没有硬化的连户路全部进行硬化,比如,从水泥通组公路到老根家的这一段连户路。老根自己会木匠活,还会泥水匠活,所以,老根修建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房子,大部分活路都是他自己完成。

三十岁的幺狗之所以在老根修建钢筋水泥房子的时候没有回家帮忙,是因为幺狗在厂里受伤了,摔断一条腿。还好,老板同意幺狗实属工伤。这样,幺狗拄着一根铝合金手杖出院之后,老板就非常通情达理地安排幺狗在厂里当了一个门卫,包吃包住,工资也还说得过去。于是,幺狗内心深处一口咬定自己是因祸得福,从此以后,只要这个工厂存在一天,他就可以吃住不愁,工资到手零花之外,每个月还可以存一些钱。虽然幺狗是个跛子,但是幺狗坚信,只要自己攒钱多了,就能够在城里娶到一个媳妇。当然,幺狗不可能娶到城里的姑娘,幺狗只要能够娶到一个进城打工的乡下姑娘,就心满意足了。

老根的新房子主体工程完工那天,他用老人机打通幺狗的智能手机,兴高采烈地对幺狗说,幺狗,新房子修好喽,钢筋水泥平房,好几大间,铝合金窗,又宽又亮。幺狗说,好么,老爸,这回子,你跟老妈可以住新房子了嘛。

老根叹口气,说,幺狗,你妈被村支书他们送进镇上精神病院去了,包吃包住,全免费呀。这个事儿,村支书他们事先还对我说这说那,深怕我不同意让你妈去精神病院呢。老子一合计,哈,有人帮我照顾疯子,天大的好事嘛。男人六十一,正是劳动力。幺狗,我身体还行,你妈有了个去处,我正好可以放开手脚,挣些钱,你也好娶个媳妇。

幺狗没好气地说,哼,老爸,你想多了,我是不会回家的,更不会在家里娶什么媳妇。你想,在村里,我有一个疯子老妈,哼,哪个抻展些的姑娘会看上我?实话对你说,现在我在城里很好,成家的事,也不要你操心,我自己会摆平。我回家娶媳妇,厂里老板趁机炒了我的鱿鱼,我找死呀。老爸,有人照顾老妈更好,你就在家住大房子吧,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就喂条狗做伴得了。

老根气得吼一句,放你的屁,就结束通话,独自站在新房子外面,呆若木鸡,老半天,才骂一句,狗日的,早晓得这样,老子费气乏力修新房子搓球。

老根生气之后,一个多月没有打幺狗的手机。老根本想打大狗的手机,可是,一想到大狗前几年带着婆娘娃儿进城打工,连过年都不兴回家,按完那串电话号码,就把手机放下了。多余的,就当没有大狗,也没有幺狗,这两个贼杀的儿子。

但是,生气归生气,老根还是在钢筋水泥平房完工后,加入了村里的可乐猪养殖合作社。那天,老根接到通知,到村办公室外面的大院坝里开会。全村各家各户都到了,院坝中人头攒动。开会就是为了商量成立可乐猪养殖合作社的事,精准贫困户可以优先入社。入社有什么好处?村支书拍着胸脯说,镇上的可乐猪养殖公司免费向精准贫困户提供猪仔和饲料,贫困户只需自己加些青饲料养猪,当然,也可以不加,只是,加些青饲料的话,猪儿长得更快,每年可以养一至两批,每户每批可以养二十头或者四十头。关键的地方在于,公司回收可乐猪时,按每头不低于六百元的纯利润付给贫困户,要是猪儿养得好,斤头多,还有奖励,养每头猪的纯收入可以达到七百多甚至八百多呢。一句话说完,养二十头可乐猪,一年至少挣一万二,棒棒都打不脱。

村支书说完,端起茶杯,猛喝几口,抹几下嘴,接着说,伙计们,你们各家各户自己商量商量,同意入社的,现在就拍板,我好造册。

村支书话音刚落,老根就大声说,商量个球,这种好事,算我一个。于是老根成了村里可乐猪养殖合作社的第一个社员。

接着,老根获得改厕改圈改厨的三改资金,还有一个什么慈善基金会捐助的资金,就在钢筋水泥平房的旁边,修建起两间圈舍,青砖墙,水泥现浇板封顶,木框窗子钢筋窗条,唉呀,这个猪圈,比以前老根家的房子,那是安逸得太多啦。

老根是正月十八动工修建的猪圈,一个多月就完工。完工之后,老根就跟公司签合同,领回二十头可乐猪仔,开始饲养。

老根一个人住着几大间大平房,二十头可乐猪仔住着两间小平房,这个家中,一下子就觉得人气旺起来了。为了防贼,老根还跟人家讨一条小黑狗来养着。

这两年,许多山地都退耕还林还草了,老根家的承包地,也如此。老根就在剩下的承包地中种植包谷、洋芋、萝卜、豆子之类。家里一下子多二十张嘴吃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老根着实忙坏了。

每天清早,老根起床,热碗饭吃过,就得忙活二十个小胖子吃喝。可乐猪仔胖乎乎的,老根亲热地叫它们小胖子。老根为了让小胖子们长得快些,每天都要上山采自家地里的萝卜菜什么的青饲料,砍细掺进公司的配方饲料中喂猪。老根除了偶尔在地里做些农活,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照料二十个猪仔上。他对自己说,养猪仔就像养小娃儿,要使之吃得干净,住得干净,才不会生病。所以,老根随时打扫圈舍,把水泥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照得出人影子。老根给猪仔吃的菜叶,先用自来水淘洗干净,再砍细,均匀地拌入饲料,看起来清清爽爽。夜里,老根还把圈舍中的电灯开亮,给猪仔喂一次食,就像人吃夜宵。

由于老根白天夜晚跟那二十个猪仔打交道,猪仔们都跟老根很亲热。猪仔饿了,就会像小娃儿似的撒娇,跑到老根身边,用嘴巴轻轻拱老根的脚,或者用柔软的肚皮在老根的小腿上轻轻摩擦,老根痒得笑起来,骂道,小胖子,讨嫌,不给你们吃食了。可是,每次,老根嘴里骂着,总要拌些饲料,喂小胖子们。老根自言自语道,小胖子嘛,就像小娃儿,吃鸡渣食,不成顿数,只好一天多吃几回喽。小胖子们吃饱以后,就在老根身边跑来跑去撒欢。

老根养的这二十头可乐猪非常成功。半年过后,每头猪都长到二百多斤,按照合同,可以由公司回收。公司回收这些猪以后,还要进行一段时间的林下放养,才会屠宰,把猪肉销售到省城和更远的城市。据说,在大城市中,销售这种可乐猪肉的商店,高端得像咖啡馆,还实行会员制销售,不是谁有钱就可以随时买到正宗可乐猪肉的呢。

老根恋恋不舍地把小胖子们回收给公司以后,就算计着,要在院子边再修建两间圈舍,同时修建沼气池和蓄水池,猪粪通过沼气池处理,得到的沼气可以点灯,也可以做饭,沼液用来种植蔬菜是理想的农家肥。为什么要修建一个蓄水池?老根想接下来喂养四十头可乐猪仔,甚至六十头,六十头猪一天要消耗多少水,所以,水必须有保障。

老根请两个乡亲帮忙修建圈舍的第二天,放在窗台上的老人机突然响铃。

老根拍拍手上的泥巴,接听电话。

电话是幺狗打来的。好家伙,两三个月也难得打个电话回家。

老根说,喂。

老根听着听着,脸色就阴沉下来,说,幺狗,甭哭,狗日的他们打架,为哪样要抓你?这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么?你当时跟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喝酒麻了,他们才打架的?狗日的,打架就打架,干么要打出人命来?该死。你该趁早抽脚走远些。唉,裤子上沾些黄泥巴,也说球不清,是泥巴还是屎巴了。

幺狗哭声哭气地说,老爸,我不是怕坐两三年的牢,我是怕坐两三年的牢出来以后,现如今的差事就破汤了。人家肯定不会再要我了嘛。

老根就怔怔地站着,一言不发。

幺狗自顾自地在那头说着。

老根突然大声武气地说,幺狗,老子跟你讲,赶紧请个律师,不要怕花钱,老子有钱。请了律师,你脱得了干系,就没事。万一实在脱不了干系,那只好认栽,坐几年牢……什么,幺狗,老子跟你讲,哭,起个卵作用……信号不太好,你讲大声点……你说坐两三年牢,就什么也没得了……瞎扯,坐两三扯牢,你出来以后,就回家嘛,老子包你在家吃香喝辣,还有,老子保证给你说一个媳妇……

老根把手机往窗台上一甩,突然哈哈大笑,自言自语,看来,老子这新房子没有白费力,幺狗迟早要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