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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讲八讲与一声不响——从小说到戏剧的《繁花》

来源:北京日报 | 林荫宇  2018年06月28日09:21

2012年我在订阅的《收获》秋冬卷上读到了《繁花》,勾起我无限的乡思,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小说插画——作者第二张手绘地图的那个区域里度过的:在皋兰路教堂我接受了西方教义的启蒙教育,在上海电影院我被《萨特阔》《流浪者》《羊城暗哨》等影片的艺术魅力所迷倒……

如今将近耄耋之年,在北京的舞台上听到整台的乡音乡谈,倍感亲切的同时我带着惊诧、疑惑,关注着年轻的创作者们如何将这一长篇文学变成3小时的舞台演出。

小说:五行八作的“兵团”和漫漶成泽的散谈

阅读《繁花》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它不像一般的长篇小说,极少对人物的生存环境、对人物的性格举止音容笑貌作主观叙述与客观描写。“阿宝独自向三官桥方向走……”刚刚雪芝父亲严词令其断绝与雪芝的恋爱关系,“……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着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全书里,这寥寥几句就算描写得够多的景色了,它也是阿宝心境的折射。

小说最多的是长段长段、成页成页的说话:姆妈说爷叔说阿婆说,小姐说老总说太太说,谁说的后面没有冒号,说的什么话没有引号,甚至不另起段不分行,只有一径到底的逗号、句号,逗号、句号。四字一句号的短句,比比皆是。连续几大页说的话没有主旨没有中心议题。第24章第2节的话题从说水芹滑嫩到谈包养女人,再到老头陪亡妻尸身同卧半年的电视新闻,接着说陪同日本老男人散步游园,又建议一起坐船夜游浦江,从夜景说到电影,说到一个女人等男人电话甘心情愿等一辈子,啪地一下,跳到中国女人到日本卖春,突然三个女人为一个老男人争风吃醋当场吵一架,架没吵完又说起钻戒生意,突地就了结了。——东一杠子西一锤子,话题的转移没有过渡和衔接。

全书没有章节命名,没有章节目录,只有一、二、三、四……1、2、3、4……叙述流畅而不连贯,事件繁杂且散漫。

人物众多,除了有名无姓或有姓无名的主要人物外,小毛家楼下理发店里有王师傅张师傅李师傅,沪生读书时有张老师徐老师王老师宋老师,设饭局,李李请来的老总有徐总韩总康总,请来的太太有陆太古太林太,请来的小姐有汪小姐章小姐吴小姐,林林总总全书人物上百个。

能否将这五行八作的“兵团”和漫漶成泽的散谈神聊集中成3小时的舞台呈现?能否将《繁花》改编成戏剧?我阅读小说时未敢作此假设。

在我看来,并不是凡小说都能改编成戏剧。戏剧又分戏剧文学(文本)与戏剧演出(舞台呈现)。戏剧必须具有文学性,但文学并不等于戏剧;戏剧文学也不等于舞台呈现。

小说为戏剧提供了扎实的人物和众多的场景

再读《繁花》,会发现其中主要人物都充满着强烈的欲望和为实现欲望进行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努力与挣扎。

雪芝就是想在熟人中显摆,欲穿阿宝哥嫂送的香港弹力衫。一件粉红一件淡蓝,移来拖去反复比划,对着镜子横看竖看,逼着阿宝表态;阿宝一拦二劝三告诫太时髦不好。雪芝抵触,反复三次强辩道“我要穿”。她的抗争终于达到目的了。(第25章第1节)

汪小姐为假离婚假结婚又怀孕不果而心境郁闷,常熟旅游见徐总,遂生心计,发嗲做态,作洒脱豪爽状,强要上白酒,与徐总挽臂喝交杯,恣情佯醉,终与徐总通幽成奸。

银凤欲解海员丈夫远航五洲四海的久守空房之寂寞,瞄准小毛,一环一扣,步步为营:令小毛泡开水注洗澡水,将其推进里屋“嗒”地锁门,解衣入盆沐浴,令小毛递皂盒,鼓励小毛“做男人,勇敢一些”。转过脸来看自己的酥胸一片两团瑞雪……银凤终俘获了处男之身。

按舞台剧导表演专业需求而论,这些人物欲望强烈,目的明确,行动积极,动作性强,意在改变对手、改变自己、改变生存环境,他们是导演和演员乐于、易于创造的人物。

小说《繁花》为戏剧改编提供了基础,提供了扎实的人物形象和众多的戏剧场景。

话剧《繁花》的人物与结构

话剧《繁花》的编剧与导演挑选了阿宝、沪生、小毛,作为改编剧本(第一季)主要的平行的三个人物。他们生活在不同出身不同阶层的家庭,居住在上海的不同区域不同角落。或从他们三人放射性地生发出各种人物关系,或其他人物与他们分别牵系着不同关系,交错叠加,有如演出节目单上那张如蜘蛛网般的人物系谱表。

全剧展现了众多人物来来往往、应酬斡旋、日常生活的戏剧场景,阿宝沪生小毛三人因业务联系、共同话题及相似困惑而有所交集,又各自在邻、友之间寻寻觅觅着情谊与爱情。人们就这么活着、过着,既说不上奋斗也算不上挣扎,只是努力着,生活着……

在戏剧结构上,编导给三个人物安排了重头戏:小毛和银凤的暧昧关系。沪生对姝华的爱恋、追求和救助。阿宝对李李的若即若离。

全剧的结尾,我认为是由三个场面构成的:

小毛在旋转的高楼大厦间,举头仰望,他自身也在不断地转身、转身……似乎在索寻着什么——他迷失了,面对银凤的决绝、朋友的离去,他迷茫在耸入蓝天的高楼中间,弱小微薄,如蝼蚁一般……

阿宝不动声色地听罢李李关于澳门之遇的讲述,面对她的悲痛欲绝,阿宝终于把李李搂进怀里……他终于冲破那固守的对蓓蒂莫名眷恋的心垒,卸脱了情感上的羁绊。

沪生站在晃动的运邮车上,重读姝华的来信(姝华念信声),撕碎,抛向空中——他怅然若失,不再沉湎于梦幻般的追恋,咣当咣当的运邮车将载着他驶向远方……

这三个场面是对社会底层那既非奋斗又非挣扎的生活的答案——既非无解又非确定的答案。就如《繁花》的书名、剧名一样,繁:繁茂、繁盛、繁杂、繁芜。繁花,不是娇艳富贵的牡丹,也不是一枝独秀生命短促的昙花。它们是一簇簇、一丛丛平凡的花,自绽自谢,自茂自芜,生生息息,永无穷尽。

对绝顶重要的“不响”缺乏处理

做戏不易,改编更不易,犹如将一件长袍马褂改成燕尾服,其中裁剪缝制、捉襟见肘之艰难非外行人所能猜及。话剧《繁花》的演出顺畅、质朴、诚实,不炫技不玩花活儿,在当今众语喧嚣追新逐异捧星拜金的大环境中,实为难能可贵。但令人不满足的是,该剧对小说里四字一句的“某某不响”,缺乏重视,缺乏处理。

“不响”只是不说话不吱声。“不响”不等于“不想”。“不响”不等于“不动”。“不响”不等于“不变”。“不响”犹同经典戏剧(如契诃夫剧本)中的“静场”“停顿”。

“不响”“静场”“停顿”,其时空极大自由,只是不说话而已,人物的姿态、神情、眼色、走位仍然存在,而且是自由的,可以动可以变;即使不说话,但“声音”还存在:远处的教堂钟声,近处的狗吠虫鸣,身旁水沸的咝咝声……这些“声音”恰恰可以衬托、折射“不响”者的心理状态。(与“停顿”略有差别。)

第18章第2节李李讲述澳门之遇的过程中,有9个“阿宝不响”。

第17章第1节银凤引诱小毛,仅一千字的描述中,有10个“小毛不响”。

锁了的房间、狭窄的空间,银凤在洗浴,作者描述了那么多的“响”来陪衬、烘托、凸显10个小毛的“不响”:“热水倒进澡盆”,“滚烫的潮气飘开来”,“窸窸窣窣地脱衣”,“滑软的水流过皮肤、肩胛,淌到后腰的响声”,“身体移动”的声响,“肥皂盒打开”声,阵阵汗风、热气,“小毛把脸埋在喝凉开水的大水杯里”,“小毛把脸紧贴在北窗的玻璃上,眼睛盯着(对面的)房山墙”,这些既是场景叙述,又是对小毛的心理描绘。

在小说中,凡饭局,七嘴八舌、七荤八素、众声喧哗,阿宝总是“坐定位子不响,望将过去,尽收眼底”,“阿宝不响”,“阿宝笑笑”,在尘嚣中,阿宝坚守着心底里蓓蒂留下的那片圣洁、安静、清净——把这点清晰地表现出来,才能与剧终时他搂抱李李的场景遥相呼应,才能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及其变化。

然而,在话剧《繁花》演出中,两次饭局都是汪小姐喧宾夺主,恣意吵闹,看不到阿宝的“不响”,看不到阿宝内心那块不易打碎的坚硬所在,看不到阿宝因此而对眼前场景的不屑,阿宝只成了饭局的陪客。

舞台演出的语言不止于台词,有一种语言叫“不响”。明乎此,编导还有绝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