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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孙犁的芦苇

来源:河北日报 | 肖复兴  2018年06月29日08:41

四十年前,中国青年出版社重新出版了1958年版的《白洋淀纪事》。其封面是我见过的孙犁先生出版过的书中,最朴素却也别致的一帧。水墨画写实手工制作,有浓郁的年代感,与现在流行的电脑制作不可同日而语。在封面和扉页上,设计者用淡墨扫了几笔在风中摇曳的芦苇,逸笔草草,与孙犁先生这本主要收集战争年代白洋淀生活的作品,非常吻合。

在孙犁先生笔下,白洋淀的芦苇是生活的场景,也是艺术的意象。很多篇章中,都少不了芦苇,虽然文笔也只是逸笔草草,却已成为作品中的另一主角。

重读这部老书,翻到《芦苇》,这是孙犁先生1941年的散文。文章不长,写到在日本鬼子的一次轰炸中,孙犁先生跑进芦苇丛中,见到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也在那里躲避。轰炸过后,临分别时,姑娘见孙犁先生穿着西式的白衬衣,为免遭遇敌时的麻烦,甚至危险,她将自己的农村大襟褂子,换给了孙犁先生,自己穿上了孙犁的衣裳。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写出了“军民鱼水情”的关系。

孙犁先生写道:“姑娘的脸上还是那样惨白,可是很平静,就像我身边的芦草一样,四面八方是枪声,草叶子还是能安定自己。”在这里,芦苇出现了有意的姿态,和文章的题目相呼应,让人们读出了文章题目的主旨。芦苇,写的就是这位姑娘。在四围枪声中,芦苇的安定,就使姑娘逐渐由害怕而慢慢平静下来。有了这样芦苇衬托的背景,姑娘在芦苇丛中脱下自己的大襟褂子,才会那样的自然妥帖,那样美好而感人。炮火过后,风中芦苇丛里这样的分别,成为了一幅动人的画面。

此外,孙犁先生另一篇作品《纪念》,写了一位农村的老大娘,为了给战争中口渴难挨的孙犁先生一口水,冒着敌人射出的子弹,跑到院子里,从井里迅速地舀起一罐水,飞快跑进屋。“这水是多么甜,多么解渴。我怎么能忘记屋子里这么热心的女人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的孩子?我要喝一口水,她们差不多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段话,同样可以作为《芦苇》的“画外音”,抒发的是这两篇文章共同的情感。一件褂子,一口水,在战争年代弥足珍贵,关乎性命,如今道来非比寻常。很显然,《芦苇》比《纪念》写得更含蓄,芦苇的描写,比直接的抒情,更让人感怀。

战争年代,冀中平原,白洋淀普通的芦苇,被孙犁先生迅速捕捉到笔下,反复吟咏,是从生活化到艺术化的一种敏感的情致和写作路径,就像俄罗斯巡回画派的画家,将普通常见的白桦林光影交错地呈现于画中,成为了一种艺术的至境。

在《采蒲台的苇》中,孙犁先生说:“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他还写了芦苇的各种用途:可以织席,可以铺房,可以编篓捉鱼,可以当柴烧火……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写芦苇,便没有什么新鲜,也便不是孙犁。接着,孙犁先生说:“关于苇塘,就不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他是把芦苇当成冀中平原的“名胜”,其地位应当算很高了吧。

在这里,孙犁先生给芦苇以新的定义,他笔下的芦苇,有单纯的美好和实用价值,更有战争中英雄与人民构成的双重意义,即英雄的血液与人民的血液共同铸就的坚韧品格。在这篇《采蒲台的苇》中,孙犁先生还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显然,它们就是芦苇,是孙犁先生笔下的芦苇,也是孙犁先生自己的芦苇。芦苇和他,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芦花初放的时候,“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洒”。芦花放飞的时候,“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即使是到了严冬的季节里,“河两岸残留的芦苇上的霜花飒飒飘落,人的衣服上立时变成银白色”。不同季节,芦苇是多么漂亮和美好。

芦苇最美好的时候,当在五月。孙犁先生说:“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五月底,那芦草已经能遮住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这一带的男女青年,一到这个时候,就在炎炎的热天,背上一个草筐,拿上一把镰刀,散在河滩上,在日光草影中,割那长长的芦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战争间歇,对和平生活的一种回忆和向往,孙犁先生描画得情深意长。

战争来临时,芦苇不会如此美丽娴静,完全变幻成另一种姿态和容颜。敌人逼近的时候,“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芦苇所呈现的,是一片苍茫浑厚的景象。面对敌人炮楼咄咄逼人的威胁,“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在天上”。芦苇所呈现的,是一片威武不屈的形象。

孙犁先生完全将芦苇人格化,将其本身具有的美丽、清白、柔韧与坚强的不同侧面及多重性格,一一挥洒。还从未见过哪位作家能够将冀中平原常见的芦苇,写得如此仪态万千,风姿绰约。

容易被人们忽略,甚至视而不见、见而无感的芦苇,恰被孙犁先生不经意地拾起,蔚为文章,既能映水浮霞,又可挟云掠风,委婉有致地道出对战争年代人与事的无限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