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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黎小说《汀泗桥》中的湖北方言

来源:鋆家小院(微信公众号) | 章宗鋆  2018年06月30日12:04

《汀泗桥》这部小说描写的中心地理位置就是湖北省咸宁市汀泗桥镇,作者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完整保留了汀泗桥当地最具代表性的方言俗语,给这部小说增添了浓郁的地方色彩,给读者带来一种身临其境的湖北地域感。

首先是小说中有很多具有湖北地方色彩的名词。比如厕所叫“茅私”,洗脸毛巾叫“洗脸袱”,太阳叫“日头眼”、“毒日头”,上午叫“上昼”,下午叫“下昼”,这块地区叫“这一转”,好朋友叫“相与”,亲戚超过五辈叫“出五服”,大十岁即为“叔子辈”,受人尊敬的叫“上人”,被人瞧不起的叫“下人”,女人心疼自己孩子叫“我儿我肉”,鸡棚叫“鸡屋”,长长的端菜的盘子叫“条盘”,玉米酒叫“老谷烧”,冰块儿叫“凛冰”等等,这些名词在湖北很多地区一直沿用到现在。还有一些词语是带有时代气息的,比如雕花床前放鞋子的高木板叫“榻板”,送亲的女人叫“牵亲妈”,生个男孩儿是“读书的”,生个女儿是“做花的”或者“包脚的。”这些名词可能在湖北地区很多老一辈那里还有人说有人懂,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雕花床及榻板这些已成为古物,女孩儿早已不再裹脚,男女也平等地拥有受教育的权利,婚俗也有所改进,这些词语也必将不复存在。

具有湖北地方色彩的动词就更多了,比如想你是“欠你”,知道叫“晓得”,可以叫“可得”,没有是“冇得”,进去叫“进咳”,回去叫“回咳”,文明棍儿打在地上叫“厾在地上”,关门叫“闩门”,带她去是“引着她去”,给人消息叫“把信”,撇嘴叫“挑嘴”,骗人叫“策人”,泄露消息叫“嘴跑风”,太阳落山叫“日头眼落水”,春天犁田叫“起板”,种蚕豆叫“窖蚕豆”,说闲话叫“扯野秧”,开除叫“开缺”,叛变叫“扳俏”,为别人洗衣做饭叫“服侍”,吸烟叫“吧烟”,聊天叫“咵古”,睡觉叫“困”,讨好人叫“巴结”,发抖叫“筛糠”,大事不妙叫“戳了拐”,顺便关照一下叫“把眼睛角照她一下”,在巷子里拦下一个挑米酒担卖米酒的人买碗米酒,叫做“挡一个米酒担”。这些方言动词的运用让故事更加生动,更加具有湖北地域的乡土气息。

作形容词的方言也不在少数,除了湖北小说中常见的“苕”(笨的意思)、“么样”(怎么样)、“几长时间”(多长时间)等以外,还有很多比如长地漂亮叫“灵醒”,长地胖叫“肉巴肉耸地”,很小很年轻叫“细”,很烂叫“稀巴烂”,合作不成功叫“搞不拢”,得到好处叫“得益”,天蒙蒙亮叫“麻麻亮”,去晚了叫“去晏(àn)了”,仔仔细细叫“过过细细”,大摇大摆叫“扬头日脑壳地”,晒得出汗叫“晒得流油”,硬碰硬叫“硬过硬地搞”,辛苦过日子叫“熬得人脱皮”,马马虎虎叫“马之虎之地”,心不在焉地抽烟叫做“有一口冇一口地吧着”,大人做事叫“大人大事”,儿子和老子对着干叫“长了反骨”,事情没做完叫“还没下地”,冬天烤火身子暖叫“烤得上身”,让谁辛苦一下叫“把你吃点亏”,感谢别人的辛苦叫“把你操了心”,坐立不安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叫“不晓得是哪门发了作”,这些源于湖北农村的方言活灵活现,充满了乡土气息,尤其是湖北本地人读起来简直就像听到自己家乡的亲人在说话,就像看到自己家乡的邻居在做事一样,非常亲切朴实。

用方言写作从来都不是现代作家首创,用湖北方言写作更不是陈敬黎发端,以池莉为代表的汉味小说就是用湖北方言写作的典型例子,但是和那些时而精明、灵活、狡黠,埋头发财;时而泼辣、皮实、咋咋呼呼、满不在乎;时而又幽默、油滑,得乐且乐的湖北方言小说比较起来,《汀泗桥》中的湖北方言却有它独到的质朴意义和风格色彩。《汀泗桥》中的湖北方言扎根乡土,朴实浓郁,没有停留在表面的插科打诨,斗嘴功夫,而是从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事物着手,细致地采撷地方方言中典型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以及方言俗语,完成了一个系统性的方言架构。

比如名词里的洗脸袱、条盘、鸡屋、凛冰等等,这些词虽然是常见的湖北方言,而且至今仍然沿用,但是在文学作品中却鲜有作家运用,动词里面的“引”、“服侍”、“闩门”、“把信”等词语也是如此,这些词语都不是那种非常怪癖的方言字眼,甚至和普通话里的书面语意思几乎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它们却具有典型的地域性,是其他地方不常用的词语,这些原汁原味的方言的书写因此更能体现出湖北地域的色彩,而且让故事情节更加地活灵活现。不仅如此,作者还选取了方言中常用的但是在书面语中却几乎已不见踪影的字眼,比如“厾”(dū)这个字,它是一个动词,意为用指头、棍棒等点击,无论从声音还是从字形来讲都和这个字的意思非常相符,而且字形也很简单,笔画也不多,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字,在湖北方言中,一直都有“厾”这个表点击动作的字音存在。但是在当前的书面文学作品里,几乎不再有这个字的出现。小说《汀泗桥》中则在好些章节中都运用了“厾”这个字,比如在对关华后的描写中,一个标志性的事物就是他手中的文明棍,每每被加入共产党的儿子关金马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时,便将手中的文明棍在地上厾得“当当”响,并骂着“孽畜”。除了文明棍打在地上用“厾”外,作者还精心为这个“厾”字加入了另外几处场景:

一是罗虎请金排长吃饭喝酒时,事情谈妥后,

“金排长仰头喝了酒,重重把酒杯厾在桌上,好像下了决心。”

二是得知新四军准备将汀泗桥的日军包围在汀泗桥时,

“刘来宝高兴得一拳厾在茶几上,将茶杯震得跳了起来”

三是做木材生意的陶老板成功激怒滚地龙之后,又故作好心地装烟给滚地龙时,

“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闪光的铁烟盒‘呯’的一声打开,递到他面前,等滚地龙取了一根,他也取一

根,合上盖,把烟在烟盒上厾了厾,‘叭’的一声打燃打火机,”

四是滚地龙得知张大明要抢他的生意,决意要和他一争高下时,

“那行,后日你跟他一起去验货,老子要他死在你面前,看哪个狠。这个狗日的要挡老子的财路,老子就送他上死路。”滚地龙怒瞪着眼,提起汉阳造重重厾在地上。”

综合这五处场景,分别为“厾文明棍”、“厾酒杯”、“厾拳”、“厾烟”、“厾枪”,大、小、轻、重、长、短的撞击动作分别通过这五处不同的场景生动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不难体会出,作者对这个字的精心琢磨可谓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如此简洁、生动、形象的字是不应该在当代语言中消失的呀,因此笔者认为,单就“厾”这个方言词汇在文学作品中的失而复得,已算得上是《汀泗桥》这本小说给当代文学语言的一个惊喜。

除开以上所述的方言词汇以外,小说中还有大量质朴的、原汁原味的湖北地区的方言俗语。和以上这些名词、动词、形容词相比较起来,小说中的方言俗语似乎更能体现出当地劳动人民的风土人情、爱憎分明的情感以及淳朴善良的人生哲学。比如勤劳的农家人都知道抓准时节对于耕种的重要性——“农夫只有四十日忙,一日要办九日粮,”在这四十忙日里,人们可以“一日做到黑不松枷”。大家在一起做农活儿时,也可以聊一聊“鸡打水狗拉纤的趣事”,若是有人不小心说到了谁家秘密,那就叫“一张嘴冇得关收。”自己不检点还爱管别人闲事的就叫做“自己屁股上有屎还管别个裤裆里的黄泥巴”,“只有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才能说硬气话”。万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见过世面的人是“城墙上的麻雀”,胆小怕事的人是“落下树叶怕打破头”,身边的人都心怀不轨就叫“条条蛇咬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想“做笼子给你钻”,要是“你把我搞烦了我六亲不认”。不愿意国家发生战争,人们“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国共两党自相残杀必然会造成“家内不和外人欺”,弹丸小国的日本人想侵占中国就叫“麻雀吃黄豆,不跟屁股眼儿打商量——吃得进去,屙不出来”,革命必须要成立工人组织,否则死了被地主东家丢到河里,“连鱼都落不到一两肉吃”(比喻死无全尸,鱼都没肉可吃)。武工队必须要有武器才能和日本人斗争,否则“手上连一根吹火筒都没得,如何做大队长”?战争年代老人家的命运形容为“今夜脱了鞋,明日不晓得还穿不穿”。小说中对女人命运的总结也很特别:“女生父像有饭吃”,“女人哪,命如菜籽,随风起落,落到哪里都发芽”,嫁过两次人的女子境遇就是“两截衣好穿,两截人难做”。妈妈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在俗语中也可见一斑:“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的爸”。女主人公周秀梅爱憎分明的情感也在俗语中表达地淋漓尽致,她不爱张海量,“变猪也不跟他同槽”!她爱刘来宝,总是感叹两人在一起的夜晚太短:“天啦,你闰年闰月为何不闰五更?”担心刘来宝父女俩受伤害,放言“哪个敢动你们两个,老娘就要他死了冇得地方埋”!如此鲜明的个性让女主人公跃然纸上。小说中俗语对人生哲理的总结也相当独到:“要得好合大敬小”(年纪大的人尊敬年纪小的人就会更和睦)“人家人家,有人进出才是家,能日日添筷的才是好人家”,这些朴素的处世哲学将淳朴乡民的热情、善良与聪慧融汇其中,让人倍感踏实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