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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重新生活》:“极端之恶”与“平庸之恶” 

来源:《收获》 | 贺绍俊  2018年07月02日08:59

张平终于出新作了!这也是我一直期待的事情。十年以前,他以犀利的笔锋直面现实最尖锐的问题,为人民鼓与呼,其作品曾引起社会热烈的反响。我读到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是长篇小说《国家干部》,这部作品一如既往地延续了张平强烈的现实性和社会责任感,但他的政治思考更趋成熟,他在小说结构的营造上也更趋完美,这预示着他的创作正在迈向新的境界。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平戛然而止,默默转到别的岗位上去了。但我相信他的一颗热爱文学的心不会变,果然终于等到了他的扬眉剑出鞘时刻。读到他的新作《重新生活》十分兴奋。这部作品同样是现实性非常强的主题,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因为严重违纪违法被双规了,魏宏枝是魏宏刚的亲姐姐,尽管她从来没有涉及弟弟的违纪违法问题,但弟弟的双规仍然涉及她一家的日常生活。魏宏枝的女儿绵绵是正在准备高考的高三学生,自从魏宏刚被双规后,女儿的倒霉事便接踵而至,她的班干部资格被取消,又不准留在重点学校,于是魏宏枝和武祥夫妻俩为了女儿的读书和高考,费尽了心机。魏宏枝和武祥一家,因为是市委书记的亲属,曾经是多少人拼命攀的高枝,他们在安排女儿读书一事上也是一路绿灯,没想到书记一倒台,过去的优惠和便利统统变成了障碍和麻烦。故事围绕魏宏枝一家的遭遇一路写下来,他们切身感受到了反腐斗争的严肃性,也抹去了官场特权投射在他们身上的阴影,准备在正常而又健康的状态下重新生活。

反腐是张平最擅长写的题材,但这次他换了一个视角,他不是从正面表现反腐斗争,而是从侧面入手去追问腐败的社会依存性。这部小说所写的腐败官员魏宏刚也是一位高级别的领导了,他是一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不过张平并没有把重心放在这个人物身上,因为他对反腐的思考有了新的思想收获,所以他将视线转向了一个腐败官员的亲属们——魏宏刚的姐姐一家。

如果说魏宏刚的双规是延门市官场上发生的一场大地震,那么地震的余波一直也会影响着魏宏枝一家的生活。也许在人们的印象中,腐败官员的亲属往往就是腐败的帮凶。但张平所写的魏宏枝与武祥夫妇却是富有正义感和道德感的亲属。正是从这样的人物设计中,张平对于反腐斗争的思考得以扩展开来。按说,如果亲属没有参与腐败,他们顶多接受一番组织上的调查,并不会过多影响自己正常的生活,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小说重点写了他们的女儿绵绵在学校遭遇到的种种麻烦,这些麻烦自然是魏宏刚倒台的连锁反应,比如绵绵的分数不够却进了重点学校,老师通过动作让绵绵当上了班干部,为今后保送上大学创造了条件,等等。但无论是学校的校长和老师,还是作为绵绵的家长魏宏枝和武祥,都是把这一切当成正常的事情来对待的。那时候,绵绵可是延门市各个中学都在争着抢着的学生,这既不是因为绵绵有什么特长,也不是因为绵绵成绩超好,原因就是她有一个当书记的舅舅。一个中学如果有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来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本。”延门中学自从将绵绵招进来后,一些过去一直解决不了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如学校想要征用一块土地为老师盖住房,终于在书记的指示下实现了。

不仅是学校,就是学校旁边开的小饭铺,老板都知道利用绵绵这一资源,老板愿意花很少的钱给绵绵包饭,就因为市委书记的外甥在这里包饭,公安也对这里有了特别的关照。但一旦书记被双规,这些曾对绵绵表现格外亲热的人马上变了另一副面孔,纷纷要与绵绵撇清关系,因为他们都担心在处理魏宏刚违纪违法问题时会牵连到自己。

张平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们的社会普遍存在着一种纵容腐败的社会风气。如同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无论是学校的校长,还是年轻的班主任;无论是做房地产的经理,还是小饭铺的老板,他们都费尽心机要沾上一些特权的光,从腐败官员中获取一点好处。因此当魏宏刚在台上当市委书记时,他们希望书记的位子坐得越稳越好,而当魏宏刚被双规后,他们也丝毫不会反省自己过去是否也做错了什么事情。当然,他们的行为也没有触及法律,只是利用了一点特权而已。何况他们都是基层普通的群众,获得的只是一点小恩小惠。

那么我们是否就不必追究这些事情了呢?这使我想起了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她认为,罪恶分为两途中,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一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人们由此引申开来,认为平庸之恶正是对20世纪以来普遍的道德无底线的社会现象的恰当描述。

这是因为传统的道德体系不适应社会变化,新的道德体系尚未建立起来,人们处在一种无道德或非道德的状态之中,是非标准发生错乱,在这种状况下,任何人都难免陷入纵容腐败的泥淖之中。比如魏宏枝、武祥夫妇俩,一直恪守着廉洁奉公的思想意识,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还反复告诫魏宏刚,提醒他做一名好官。更难得的是,他们对自己有一个亲人在做高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小心谨慎地为人处事。但即使这样,他们俩仍然摆脱不了纵容腐败的干扰,甚至差点陷入纵容腐败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幸亏在关键时刻,武祥抱着严酷的反省心态梳理日常生活中的蛛丝马迹,从魏宏刚母亲的家里找到了一批赃物,从而还了妻子的清白。吴玉红是魏宏刚儿子丁丁的同学,家境贫寒,属于对腐败最为痛恨的底层群体,但她同样也会受纵容腐败之害。因为学校为了达到利用市委书记魏宏刚儿子丁丁的目的,就安排吴玉红每到考试的时候,悄悄给丁丁递条子告诉他正确的答案。只要吴玉红这样做了,学校就会给她发奖学金。

任颖的父亲与武祥是两个普通的父亲,他们在对话中谈起当今的教育问题感慨不已,任颖的父亲感叹说:“你说这些人胆子怎么这么大,顶风作案不收手,为啥就不怕出事?”

“平庸之恶”英文为The Banality of Evil,作为哲学术语,是指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 [1] 一种对自己思想的消除,对下达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对个人判断权利放弃的恶。

平庸之恶的概念,是由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出来的。1961年4月11日,以色列政府对艾希曼的审判在耶路撒冷进行,审判一直持续到5月31日,艾希曼最终被判处绞刑。当时,阿伦特以《纽约客》特约撰稿人的身份,现场报道了这场审判,并于1963年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恶”概念。

汉娜·阿伦特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其中第二种比第一种有过之而不无及。一般认为,对于显而易见的恶行却不加限制,或是直接参与的行为,就是平庸之恶。如:赵高指鹿为马,群臣点头称是;纳粹建集中营,人们竞相应聘。这些都是典型的平庸之恶。阿伦特论述平庸之恶的著作还包括《责任与判断》(中文版为《反抗“平庸之恶”》)。

20世纪后期以来的道德无底线,有人的无知或邪恶,不辨道德“真相”的因素,也有舆论导向的偏颇,但更重要的是由于道德“真相”不足以作为标准评判人们当下或可能做出的事情。重建道德的前提是社会中的每个个体,能够反抗道德崩溃时代平庸之恶的引诱,不放弃思考,不逃避判断,心有敬畏,承担起应有的道德责任。

还有一种说法,是用来给具体参与作恶,但程度颇轻或时间不长或自称消极履职的人提供的卸责辩护,即“小恶”不算恶。通常情况下,辩护者会拿“大恶”说事,强调“小恶”是无法避免,当事人对事态无能为力的。汉娜?阿伦特对这样的辩护逻辑予以痛击,指出“适应真正的恶时……(就被)有意利用了他们对小恶的认可”。从而,一个又一个小恶,组合起来,层层相扣、严丝合缝,组成了大恶。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没有人愿意成为邪恶的”,但人生活在一个由守法公民组成的社会中,必须以某种自我鄙视来服从法律在内的各项准则,不免撒谎:对社会撒谎,对自己撒谎。道德、道德人格都具有复杂性,除非人自己“对于他可以允许自己做的事情(形成)…一些限制,这些限制不是从外部强加给他的,而是自我产生的”,比如移情能力;当然,正如米尔格拉姆的实验所揭示出的,在有人示范实践牺牲性的道德准则时,部分人可能选择跟随。

丁丁的同学吴玉红是一个底层家庭的孩子,她也悔恨地对丁丁说,想想我也是一直在利用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他们同桌时,每次考试测验,她都会给丁丁递箱子送答案,而这都是老师授意让她做的,她这样做了,学校就给她分布发奖学金。

武祥惴惴不安地送女儿进了考场后,先后接到了妻子魏宏枝和延中宁校长的电话,使他冰冷的心感到了暖意,妻子从纪委放出来,既说明妻子经受了考验,也说明我们的反腐肃贪是很严谨和负责的。而宁校长所报告的武家寨中学的问题,既说明了官场腐败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也说明了反腐斗争的迫切性。武祥也由此感受到:“春天的脚步虽然有点蹒跚迟缓,但春天的到来,谁也无法阻拦。”

结尾充满政治寓意,绵绵因紧张过度昏睡过去,在考场上被担架抬了出来,医生问是叫醒孩子继续考试,还是让孩子回去休息,武祥说,就让孩子睡吧,让孩子好好睡会儿吧……

张平显然是一位写改革小说的代表性作家,改革小说给他带来声誉,也给他带来非议。有人指责他的作品缺乏文学性,但事实上张平有写作中不仅具有强烈的现实感,也具有强烈的文学焦虑。特别是他近些年的作品,明显看得出他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有新的文学尝试。遗憾的是,那些热情肯定张平的人,只愿意看到张平作品中的现实性和责任感,不愿意或者说根本不去注意张平在文学上的努力。

如他的长篇小说《国家干部》(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我发现他在叙述结构的变革上是煞费苦心的。小说以嶝江市的一次干部提拔为契机,使全市上上下下的官员为了大大小小的利益,怀着各自的动机,都或明或暗的行动起来,从故事内核来说,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张平最终也绕不开类似于邪不压正、人民群众站出来说话等现成的故事结构,但小说的叙述方式却是很特别的。通篇小说几乎没有文采和诗意的追求,完全由密不透风的人物心理动机的剖析编织而成,作者不放过笔下的任何一个人物,毫不留情地袒露他们的内心动机,将官场上的每一细小的事件,都找到其心理依据。我以为这部小说可以称其为政治心理剖析小说。我不敢说张平的这种写法是非常成功的,因为这种密不透风的剖析,造成了节奏的过度紧张,也使得叙述过于单调。但他的尝试无疑是很独特的,如果他能广泛听取意见,博采众长,也许能把这种尝试做得更好。问题是,人们并不关注张平在文学上的焦虑和尝试。从这个角度说,张平是在孤军作战。风光的改革小说有时候又是非常悲凉的。

汉娜?阿伦特也承认,基于道德的阻止作恶的前提条件,“不与自己相矛盾,即使这意味着与整个世界相矛盾”,是相当难以做到的。“不与自己相矛盾”,依赖于自我内心对善恶、良心、责任的思考,思考能力决定判断和行动能力。正如此书的编者导言所指出的,“由公正地判断——从尽可能多的不同观点考虑、处理意见——个别现象是否适于世界中显现而产生的那种回应能力,在行动领域把政治和道德紧密地连结起来”。